一连三句问,沈姝已然懵住。
她实在看不透陆仪伶,觉得对方是个谜一样的女人。
而且,既然想知道的话白天为什么不问呢。
陆仪伶白天和晚上好像不是一个人一样,沈姝泪眼朦胧:“我又不是你的东西,去了哪见了谁凭什么要跟你说。”
孩子到了叛逆期难管得很。
陆仪伶幽幽松了手,一副被伤透了模样离沈姝远了些。
“阿姝,你当然不是我的东西。”
“但不和我说还能和谁说呢,我是你在宴家唯一的朋友啊。”
唯一的朋友,亦是仅有的依靠。
陆仪伶对自己在沈姝心里的定位很清楚。
她再度抬手抚上那支珍珠银簪,“瞧,这支簪子我一直都戴在头上呢。”
珍珠在她手上轻晃,沈姝也跟着她的动作抬头。
她眼泪渐渐弱了些,很痛苦的模样问她:“我拿你当朋友,那你拿我当什么?”
“朋友。”一点犹豫也没有,陆仪伶眼盯着她,是笑着说的。
黑影已经从房间里飘出来,月光被厚重云层遮蔽,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
沈姝背对房门,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她含泪的眼睛只是固执望着陆仪伶,一字一句谴责她:“你对待每一个朋友的方式都是要对方去死吗?你怎么那么坏!”
“阿姝,善良的人在这个世上是活不下去的。”
陆仪伶突然上前一步,她捏住沈姝的腕骨,也是一字一句,话语温柔若师长教诲:
“这个世界的规则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好人会被恶人吞食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到最后,谁也不会记住好人的名字。她如同没来过一般,所有痕迹都被抹除。这便是——好人的下场!”
对于沈姝的责骂,她并不生气,反而引以为荣。
沈姝涨红了脸,想开口反驳她。
可是,她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个世界似乎真的是这样,恶人排挤好人,将好人也变成如她们一样的恶人。
自从长辈们相继离世后,沈姝对此感悟颇深。
她反驳不出来,只好说:“这并不是你想要我死的理由!”
她想活下来的,不然,就不会到青城来寻亲了。
陆仪伶的话很模糊:“是,也不是。”
“阿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对你这样。”
若施舍般,陆仪伶俯身压低了声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阿姝,比起痛苦活着,我更想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月上中天,厚重云层消散于无形,皎洁月光垂照时,沈姝蓦然抬手。
有什么东西扎进血肉的声音,噗呲一声,穿透皮肉,又被压着到了底,只余一颗莹润珍珠钉在白皙脖颈间。
疼痛,或许是疼痛。
陆仪伶不自觉侧弯了脖颈,有血,鲜红的、滚烫又冰冷的血从身体里淌了出来。
珍珠成了血滴子。
陆仪伶的目光瞥见那枚扎在脖颈上的血珠子,她晃了晃头,才发现沈姝送的那支银簪早已不在发间。
错愕、惊喜……比之那场噩梦里更高昂的情绪伴着鲜血一同涌出,几乎淹没了她。
“阿姝……”
她唤了一声,嗓音嘶哑如同含了沙子。
簪子刺破了咽喉。
沈姝只是抿紧了唇。
她眉压得很低,眼下这样的事并不是她情愿的。
她并不喜欢见血。
很多年前,沈姝只是个**岁的孩子时,母亲沈昙云带着她去了肉肆。
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为了挑选一只用作祭祀的猪崽。
一排排的生肉挂在架子上供人挑选,脑袋、大腿、心、肝、肺……
都是新鲜的,宰杀场地就在摊位后头。
屠户站在牲畜血河里手起刀落,被绑住四肢蹄子不断扑腾挣扎的猪羊便再没了生息。
有血顺着生肉往下滴,沈姝个子矮,仰头见着猩红的血落下来,甚至,滴到了她的额上。
血顺着额头流经口鼻的时候,沈姝突然觉得,她们和猪羊并不区别。
血流干后,也会变成待价而沽的猪羊,被破开肚子取出有用的脏器吊在架子上供人挑选。
母亲笑着用手巾帮她擦去脸上的血,屠户也笑着和母亲赔罪。
那时候屠户还很年轻,妹子也没有做官,不是后来提着猪腿来提亲的肥腻模样。
她叫沈姝沈小姐,夸她可爱灵秀,长大后一定有副好相貌。
沈姝只是盯着被架住不断往下滴血的生肉,好似,她已经料到了十年后被当做猪羊待价而沽的自己。
就像现在,沈姝盯着陆仪伶,血从她纤细的脖颈上顺着曲线往下小股小股地流。
陆仪伶现在和那些被按在地上的猪羊没有区别了。
而沈姝,成了举起刀的屠户。
她从旁观者过渡到猪羊,最后,又成了屠户。
是迫不得已。
倘若陆仪伶真心待她,沈姝也愿意对她好。
她也情愿那支簪子永远簪在陆仪伶的发间,而不是刺进她的脖颈里。
陆仪伶渐渐脱了力,身体往前跌去,倒在沈姝怀里。
沈姝抬手,将人接住。
血慢慢染红了沈姝的衣裳。
她的身体很冷,沈姝也是。
她问陆仪伶,声音很是颤抖:“仪伶,我算是……杀了人吗?”
看吧,这孩子也在害怕。
屠户第一次杀羊也是这样,那只羊就这样被她用屠刀割了脖子,眼睁得大大的,眼底仍旧纯良,只是闭不上眼睛而已。
陆仪伶的嗓子漏风,说话时像破了洞的风箱:“算啊,怎么不算。阿姝,你手起簪落,我可是见了血啊。”
她能感受到这孩子在发抖,将脸凑到她胸口时,皮肉底下的心跳得快极了。
沈姝颤着指尖摸到她淌血的脖子上,指腹被血浸湿,粘稠又湿润。
她问陆仪伶,声音很轻很轻:“那你,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
陆仪伶反问她:“你要杀我时,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她准备了许多话要说给沈姝,现在,都说不出了。
她对沈姝总是没有防备。
她当她是个孩子,是个需要被从浊世拯救的单纯孩子。
所以,在被这孩子用利器剜出心脏时,陆仪伶大概也会捂着空荡荡的心口笑眯眯地夸上一句好孩子。
她觉得沈姝太过纯净,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真挚又固执,迟早会被俗世浊气侵蚀。
她一厢情愿,太相信沈姝表现出的纯真,哪怕,她已经看到并亲身体会了这孩子的攻击性。
本质上,她们是不一样的。
沈姝是一张会伪装自己的白纸,她和陆仪伶想象的可怜孩子不一样。
同样的把戏,陆仪伶蠢到中了两次。
“你是谁?”沈姝忽然问她。
她也有些问题想知道,比如,陆仪伶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仪伶则反过来问她:“你觉得我是什么呢?”
沈姝只说:“陆仪伶,你是陆仪伶。”
她看到的是陆仪伶,怀里正在流血的也是陆仪伶。
陆仪伶噗嗤一声,该是笑了的。
沈姝又问她,“仪伶,你疼吗?”
陆仪伶摇头,她的身体是一具空壳,早已忘掉了疼痛是什么,但也许,那只簪子扎得是灵魂。
所以,连笑都做不出来了。
她将脑袋隔在沈姝肩头上,视线往下了些,盯住什么,忽然说:“阿姝,她饿了。”
沈姝疑惑:“谁?”
她太关注沈姝,以至于才听到身后咔咔作响的骨头声,透着诡异。
她蓦然转身,是那片黑沉沉的影子。
祂已来到沈姝的身后,化作一片浓重黑雾,低矮的一团。
雾里,有森白的骨头交错纠缠,骨骼横生枝节,混着猩臭血气,正在重组成一个骨架骷髅。
人骨还是兽骨,沈姝也辨不清。
她该跑的。
陆仪伶说,“她饿了。”
饿了是会找东西吃的,毫无疑问,祂要吃的是沈姝。
会在今夜主宰沈姝命运的东西……
沈姝抬腿,她没跑动。
陆仪伶正死死趴着她,用她的重量压住沈姝。
好奇怪,陆仪伶有那么重吗,身上像是压了块石头,怎么跑也跑不动。
沈姝想,她要死了,但她不甘心也不情愿。
眼前那团低矮的黑雾在散开,人形的骷髅……
不,是披了层皮的骷髅。
惨白纤薄的皮一点点覆上那层骨架。
血肉在骨架缝隙生长,粉红的肉一点点裹住白骨,接着覆上来的是皮。
最后,才是那张脸。
一侧外露的牙床一点点覆盖上皮肉,另一侧仍旧是骨骼。
是张美人面,腮上带着点未长开的婴儿肥,瓜子脸、远山眉、丹凤眼,半掀的眼皮间透着股媚意。
“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陆仪伶伏在她肩膀上笑开了颜,她叫沈姝猜猜那是谁。
沈姝却拨了她脖颈里的簪子,转而去刺那半面美人的眼睛。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往后再做便顺手许多。
簪子没入美人的丹凤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
将将生长的肉立时停住,美人半张骨感的脸隐约能看出错愕。
是疼吧,沈姝也不清楚。
祂忽然颤抖起来,连带着沈姝的手也颤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只簪子。
但簪子确实扎进了美人的眼睛里,那只丹凤眼正涓涓往外呲血。
依旧是滚烫的血,完全不像是死人。
祂是什么,她们是什么。
沈姝不知道。
死寂一片,除了陆仪伶破风箱般的嘶哑笑音。
陆仪伶笑得很畅快,如同观赏了一处好戏般伏在沈姝身上笑颤个不停。
她抬起纤细的手指指着骷髅美人对沈姝道:“阿姝,这是阿岁啊。”
“你瞧,你又杀了一个人。”
“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出自《文昌帝君戒淫宝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芙蓉白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