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姝跟着孟娘出了宴家的大门,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深巷往外走。
沈姝不舒服,走不快,孟娘就刻意慢下脚步。
她是个宽厚的女人,仅看结实的后背也能看出是常年做力气活的,只是话少,是个老实人。
沈姝喜欢这样的人,而且,方才在宴家时她看沈姝的眼神很让她亲切。
她小跑着和孟娘并列,小狗一样望着对方想和她说话。
“孟娘,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嗯。”
孟娘脚步不停,但和沈姝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我是沈姝,潍城来的,我们昨天……见过的。”
提起昨天,沈姝整个人开始有点不好了,她竭力甩开那幅三人成列的画面,道:“你可以叫我阿姝,我在家时长辈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话音未落,沈姝整个人又低落起来,她不自觉盯着地面,声音也低低的,“自从她们走了之后,已经好久没有人叫我阿姝了。”
孟娘原本直视前方的目光忽然落在她身上,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着:“你家里没有姐妹?”
沈姝抬头,诚实道:“没有,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孟娘看着沈姝的眼神不自觉带了些柔软,她带着沈姝走到街上,示意她走在自己身后,以避开拥挤的路人。
沈姝乖乖跟着,期间不停地扭头看街两边的商铺小摊。
商品货物和潍城没什么区别,两个地方距离不算远,民风民俗也差不多,就连买肉的招牌也一模一样。
沈姝无端生出了些她其实还在潍城的错觉,正盯着一处看得入神时,半边肩膀忽然被撞开。
她踉跄着往前跌去时,鼻尖忽然嗅到些酸香气,正来自撞她的那人。
“走路不长眼是不是?没看见人过来?不知道避开?你家娘姥子是谁?怎么教的你大街上不看路!”
是个矮壮的女人,穿一身方便短打,眉目高耸,眼神里泛着凶恶,还没和沈姝的脸打个照面已开始扬威。
人是爱看热闹的,听见她这样大声喝骂,立刻聚了上去,七嘴八舌围着两人。
“欸,这姑娘是谁?怎么没见过?”
“生面孔?来探亲的吧。”
“我来看看,呀!对面不是西街醋铺的李酢人嘛!!”
“……”
沈姝结结实实栽倒到地上,反应了好一会儿,手撑在地上擦出好大一片红,低头看时,已经破了皮,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那人的话实在不客气,周围人也都是打着看热闹的盘算,沈姝默默听着,也知道是自己的错。
“抱歉,我方才被沙子迷了眼看不见路,无意才撞到了你。实在是不好意思,您有伤到吗,我送你去医馆可行?”
她抬头,说话细声细气,闪着泪花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模样楚楚可怜,叫人无端就站在了她这边,开始一齐转向李酢人了。
李酢人本来还嫌不够,想再骂几句泄愤的,一看到她这副样子,本来要出口的话立刻吞进了肚子里。
青城是个不大的地方,她还没见过哪家女儿有沈姝这样漂亮,眉细细蹙着,像是春日随风吹的朦胧柳枝。
而且,说话也好听,李酢人心里的气一下子就被抚平了。
她手握锤放到唇边佯装咳嗽几声,才大方道:“不要紧,我皮糙肉厚顶得住撞。姑娘以后走路小心些,莫要再被沙子迷了眼,这次还好是我,下回指不定要被讹上几贯钱。”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说话也和沈姝学着半文雅起来,末了,又补充一句:
“姑娘下回出门戴副幂篱吧,遮风沙。”
沈姝怯怯点头,仰面望她,说:“我记住了,谢谢您,您真是位好人。”
她说话清清白白,那人却兀自红了脸,也不再和沈姝说话,扭头便跨出了人群外。
那人走后,围住的人群渐渐散开,沈姝坐在地上看着手心里的伤才想起来要去找孟娘。
方才她跌倒时就没看到孟娘的影子,现下四处望时,还是没看到孟娘。
“姑娘,快起来吧,地上怪脏的。”
正找人时,有只温暖的手扶住她的肩膀,沈姝借着对方的力起了身,泛红的手掌藏进宽大袖管里,才向扶她的人道了谢。
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慈眉善目的,很像沈姝故去的奶妈妈,叫她很想亲近。
而且,阿嬷一直盯着沈姝,看得很细,要将她眉眼都印下来似的。
沈姝被看得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相貌如何,不然屠户王恬也不会来提亲。
但这样被一位老人家盯着,显然不是因为出众的容貌。
沈姝轻轻皱眉,“阿嬷,我脸上沾了东西么?”
阿嬷立刻收回目光,摇着头和善地笑了笑。
她心很好,先前便看见了沈姝通红的手心,关心道:“姑娘,把手伸出来给阿嬷看看,疼不疼?”
沈姝眼泪汪汪地摇头,感动道:“不疼的,阿嬷,只是一点擦伤而已。”
话一出口,阿嬷看沈姝的眼神立刻带上了不赞同。
“姑娘,你是读书人吧。读书人的手可精贵着呢,伤了可就写不了字做不了文章了。走,跟阿嬷回家,阿嬷家里有治伤的疮药。”
是个好阿嬷,热情得很。
沈姝犹豫着想收回手,她虽然觉得阿嬷亲切,但心里还有些警惕。
毕竟人生地不熟,谁知道这样热情心善的老人会不会是人贩子什么的。
“阿嬷,我家里也有的,不麻烦您了。”沈姝不敢使太大的力,一点点将手从阿嬷苍老粗糙的手里抽出来,心里还存着些辜负老人好意的内疚。
阿嬷看着很老了,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听见她说这话,那双浑浊的眼中出现了一抹意料之中的无奈。
“阿嬷不是坏人,这里的人都能作证。姑娘,你是外乡人吧,我在这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你。”
沈姝连忙否认,并拿孟娘当借口:“不是的,我愿意相信您。我看得出来您是很好的人,只是……只是我还要在这等人。她和她走散了,她要是回来找我的话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阿嬷听到沈姝肯相信她,话匣子一下打开了,她捧着沈姝的手,慈爱道:“我一看到你,就跟看到了我姑娘一样。”
“她也是读书人,读书时功课是同学里做的最好的,老师三天两头就夸她将来能考取功名。她也争气,十八岁就中了头名,现在在京城里做官呢。”
沈姝听完她的话,好奇起来,“那她怎么不把您接过去享福呢?”
阿嬷深深叹了口气,“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不想再来回折腾了。她娘就埋在家后面,等我死了,要和她娘埋在一起。要是跟她到了京城,就把她娘一个人落下来了,我舍不下她娘。”
沈姝了然点头,又问阿嬷:“那您刚刚有看到一个高高壮壮的女人吗?我正要找她呢。”
她向阿嬷详细描述了孟娘的特征,满眼期待着望着她。
阿嬷沉思一会儿却摇摇头,她确实没见过沈姝口中的孟娘。
但她还关心着沈姝的手,知道她不肯跟自己回家,于是折中道:“好孩子,你在这等阿嬷一会儿,阿嬷回家给你把疮药拿回来。不远,一会儿就回来。”
沈姝眨了眨眼,她想摆手拒绝的,但阿嬷已经走出去了,她背对着沈姝往一处巷子里转,步履匆匆,很害怕沈姝提前走掉。
她似乎把沈姝当做她那个在京城做官的女儿了。
“呼——”
沈姝站在原地,看着阿嬷微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灰墙下。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天上的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连手心里的擦伤都没那么疼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纯粹又浓郁的关怀了。
这样满心满眼都是她,一点点伤也会跟着着急担忧……
沈姝盯着脚尖,指尖轻轻摸着擦伤的手心,唇角慢慢绽出真心实意的笑。
老人去的时间不长,沈姝蹲在地上盯着对面街上泛着热气的包子铺看时阿嬷已经怀抱着一个包袱走过来了。
沈姝不明所以,什么疮药需要包袱装。
阿嬷却神神秘秘地地将她拉到人少的地方一点点将包袱里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指头大小的白瓷瓶、粗面馒头,还有水灵灵的白萝卜……
“这是治伤的疮药,我姑娘冬天手上生冻疮时就用这个涂的。这几个馒头也给你,我自己蒸的,家里就我一个老太婆,吃不了。萝卜也给你,我自己种的,吃不完,放到东西就冻坏了……”
沈姝目瞪口呆,她推拒道:“阿嬷,本来也不是大伤口,我没那么精贵的。这些您留给您女儿吧,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不好拿您的东西。”
“拿着吧,我看得出来你是好孩子,和我姑娘一样。阿嬷喜欢你才给你的。我姑娘忙,不常回来,我也不能把这些给她送过去,放在家里放着放在就坏了,孩子,阿嬷是真想给你……”
说着说着,阿嬷忽然掉下眼泪来,她握着沈姝的手,沧桑老迈的声音追着沈姝:“好孩子,不要嫌弃阿嬷。我看到你,就好像看到我姑娘一样。”
酢人,做醋的工匠,也可指西周时期举行馈食礼祭祀的祭司。酢同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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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阿嬷阿嬷(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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