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几乎完全失明,站在阴风呼啸的密林里头,猛地听见汉子这么一声叫喊,隋宁远不自觉浮现出笑意,油然而生的踏实。
祁广三两步过来,大手从他肩膀上取下柴火,往自己身上一搭,就手拿过隋宁远手里拎着的布兜子,只要是他在,隋宁远就可以甩着两只手,什么都不用操劳。
“今儿个生意不好,只卖出去两捆,我都觉得对不住你的辛苦。”隋宁远紧巴巴从怀里掏出赚来的那一串铜钱,不好意思道:“今天只收入了四十文钱。”
听完他的话,祁广没有苛责,更没有沮丧,他短促地嗯了声,抬手摸着脑后,说道:“主人家,俺没念过书,但知道些道理,说出来,你别觉得俺卖弄。”
“你说?”隋宁远挺感兴趣。
“俺是觉得,主人家不该为还剩下三捆柴没卖出去而难过,而应当为了俺们第一天便能收入四十文钱而高兴。”祁广咧嘴无声地笑了笑,“这可是四十文钱啊,能买回不少吃食,够明天一天的伙食了。”
隋宁远琢磨他这话,品一品,竟咂摸出别样的味道来。
他笑道:“你说的很对,你虽不会引经据典讲什么大道理,但这心态就足够我学一辈子。”
“俺这还有个好消息呢。”祁广难得故弄玄虚,问他:“主人家猜猜,俺下午干什么去了?”
隋宁远配合得猜了几个有的没的,祁广一个劲儿摇头,都说不对,最后他叹了口气,装出恼火的样子来,说道:“你就告诉我吧,猜不着啊。”
祁广清了清嗓子,语含兴奋道:“今儿下午,俺自己在庄子闲着也是闲着,见水缸里的水喝完了,于是拿了桶子上半山去挑,结果下山时,俺竟在一处石头缝之间,发现了野山蜂的蜂巢!”
“啊?”隋宁远惊呼一声。
“俺挖开一看,那蜂巢已废了良久,蜂蜡之间却还储着些枣花蜜,虽然不多,但保存得不错,于是俺便挖了出来,拿回家,可以给主人家添个零嘴,冲个蜜水喝!”祁广道。
听完这话,向来情绪淡漠的隋宁远险些喜得蹦起来,他双目舒展,抬高音量道:“祁广,你真是神人,你怎么知道我今儿买了芋头回来,正想着没有甜糖沾来吃,你居然就找到蜂蜜了?”
这巧合也太让人惊喜了罢!
天黑无影,隋宁远看不见,祁广却借着月光看见主人家因为惊喜而带上淡淡血色的脸颊和那亮莹莹的眸子,又听见隋宁远如此夸他,自知做了件好事,既骄傲又羞涩地抬起手,狠狠搓了搓脸。
有了芋头的诱惑,隋宁远瘸腿都走得快了些,他和祁广回到庄子里,歇息都没顾得上,烧柴起锅就蒸芋头。
祁广从布兜子里取出芋头,那芋头刚刚挖出来,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这玩意儿他在西北老家时自家地里也种过,那时候不甚讲究,拿出来随便在裤子上擦一擦,扔火堆里考一会儿就吃了。
但现在,一想到自己这主人家是个讲究人,处处不能马虎,祁广于是打了一盆水,一大个汉子缩成一团,把芋头泡水里,大手一个个仔细搓洗着,直洗到不带一点泥灰。
隋宁远原本想帮忙,却被祁广劝去烧柴了,祁广道:“这水凉,主人家冬日里还是少碰水,放着俺来。”
隋宁远无奈一笑,又挑了个清闲的活儿,把火灶烧得旺旺的,连带着屋内的温度都升了不少。
盖上锅盖,他坐回床上,一抬眼,一看见南面那扇窗户也已经被封了一半,最下头漏风最狠的地方已经完全堵死,密不透风。
不消看,这活儿也是今天祁广做的。
一炷香的功夫,祁广站起身,将盆里的脏水倒了,将洗刷干净的芋头一个个在锅内摆开,盖上锅盖等着蒸熟。
又搭起那板凳和门板做的桌子,放在床边,小心翼翼端来一碗蜂蜜,那蜂蜜不多,铺在小碗里,只有半个指节深。
隋宁远今儿可没睡觉,早就翘首以盼等着,祁广端着晌午孙小舟送来的那两盘子干菜和咸菜,从锅来山芋,说道:“齐了,主人家仔细山芋烫手。”
“还说呢。”隋宁远笑眯眯瞧了一眼,“这才第四天,咱们俩竟然就吃上这么丰盛的菜肴了,甜的咸的,鲜的干的,摆了小半桌子。”
“主人家这么想就对了。”祁广点头,“俺从来都觉得,这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吃吧。”隋宁远心里高兴,身子那股昏昏沉沉的不爽劲儿也少了些,胃口大开,他先拿了芋头,剥开皮儿,在最上头裹了一层厚厚的蜂浆,他看不清,却能想象,那雪白的芋头配上琥珀似的野蜂蜜,样子极美。
咬下一口,果然味道也是极美,野蜂蜜味道甜中带苦,这点苦却恰好被芋头的甜糯中和,两个搭配起来,甜而不腻,刚刚好。
“就这么一口。”隋宁远抿着唇咽下,“我竟然觉得活着也还算不错。”
祁广闷头吃饭,牛似的,隋宁远享受芋头的这么个功夫,他已经囫囵吞下去那两个小芋头,又扒拉了半盘子菜。
他道:“主人家若是爱吃,俺上山砍柴时再留意着,只是冬天野蜜确实难得,等到开春就好了,明年春天,俺专门上山去找蜜来,回来找个罐子存起来,能吃到后年去。”
隋宁远淡淡笑着,又咬了一口芋头,擦擦嘴。
祁广每每提起往后年年的时候,他便很少搭话了,隋宁远只怕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于是也不轻易许诺,他这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只能活个眼下。
祁广原本也想沾点蜂蜜吃,但一抬头,就看见自家主人家像是小猫舔食似的,双手捧着芋头和蜂蜜,小口小口吃得斯文,眼睛里都落上光彩。
这大汉心思细腻,知道这东西隋宁远爱吃,于是将蜂蜜碗不动声色向隋宁远那侧推了推,自己空嘴吃,不跟他抢。
可能因为父母去的早,从小没受过什么宠爱,祁广养成了这样的奉献性格,他从不抱怨自己是不是付出了更多,得到的更少,反而,看到旁人因为他的努力而高兴喜悦时,心里面的满足感更让他享受。
更何况,这可是好心收留他的主人家。
隋宁远很久没吃过这么一顿饱饭,揉着肚子靠在床上,舒服地扯了个懒腰,北姑以前哄他吃饭时说过,人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肚子里有食儿,那时候他养尊处优,天天胡吃海塞,竟体味不到这句话的深意,如今才算是懂了。
“还剩下个芋头,俺不吃了。”祁广起身收拾碗筷。
“你吃呀,你这身量,饭量不会这么小。”隋宁远劝。
“主人家明天出去卖柴火辛苦,这芋头俺装好,给主人家带着吃。”祁广如此说了,就如此做了,不容隋宁远反驳。
隋宁远撑着胳膊笑了笑:“我给你留馒头,你给我留芋头。”
索性也是闲着,趁着祁广刷锅涮碗的时候,隋宁远半跪在床头,拉开床头柜子那几本等于没有的木板门,从里面拿出针线筐,里面有些碎布碎线,是他这些年攒下的。
翻了翻,里面还有些白线,他拿来祁广那件破损的薄袄,那衣服在北风中吹了半日,已经干了,硬邦邦拿在手上。
他拿出针线,不消穿,因为他眼神不好,穿针引线只能拜托孙小舟,孙小舟每次都不愿意,但还是骂骂咧咧帮他穿好了长线,还说他:“你真是懒人用长线。”
针尾巴还剩下不少的线,缝好祁广的衣裳够了。
祁广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见隋宁远半靠在床头,长发绾过耳后,手中拿着他的衣裳在缝补,嗐了一大跳,忙道:“主人家,这种事怎么敢劳你帮俺!”
“你自己来也可以。”隋宁远抬眼,“你会吗?”
祁广顿了顿,脸颊红涨,磕磕巴巴道:“这...俺倒是不会,从前在家的时候是舅母帮俺缝的,俺都是做些外面的粗活,没学过这些。”
“猜你也是不会。”隋宁远笑笑,“那就别啰嗦了,我虽然手艺不佳,但这些年来自己缝补多了,已经摸出些规律来,还是能勉强应付的。”
原先北姑在的时候,隋宁远当然也是不会这些针线活计的,这东西还是十二岁那年骑马摔断了腿,躺在床上终日无聊,林翠莲又明里暗里克扣着他的用度,索性找了个宅子里伺候的婆子,向她取取经,学了些皮毛。
男人这方面天生不如女人精细,隋宁远也只是学个大概,真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还能用上。
祁广手足无措,抬手搓了搓后脑,又搓了搓发热的脸,最后闷声翻出红烛来点上,说道:“主人家借着烛火缝,小心伤了眼。”
隋宁远淡淡应了。
祁广仍是坐立不安,从前只听说过自家媳妇给缝衣裳,再不然也是老母做这事儿,怎的如今反倒是劳动如此矜贵的主人家替他缝补,这...实在是羞人。
终于隋宁远咬下线头,笨拙打个结,笑道:“应当可以了,我眼神不好,歪歪扭扭的,你凑活着。”
祁广拿过来,哪里敢挑剔,连声道谢。
从前在大舅家里住着的时候,舅母虽然手艺好,但每每给他缝补衣裳时都是万般不情愿,嘴里骂骂咧咧,说他生来就是个麻烦人的,祁广于是小心翼翼,有时候衣服破了也不敢说,就凑活着穿,省得挨骂。
从不曾想有一天,会有人主动惦记着帮他缝补。
“只可惜我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等你将来娶个媳妇,手艺肯定比我好得多。”隋宁远收回针线,浅笑道:“那时候再让她把我这拆了,重新缝补一遍,贴个里子,绣点花样,能跟新的一样。”
这个年纪的汉子提起“媳妇”这二字,大多抓着脑袋,闹个红脸,心中眼中是无限憧憬,隋宁远原以为祁广也该是这样的反应。
谁知祁广听后浅浅皱眉,愣了愣,表忠心似的突然道:“主人家,俺没想过要娶媳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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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缝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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