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闲絮

老翁略略思索,砸吧着嘴,说道:“你也知道,这冬日里制棉褥棉被的活计本就多,若是给的少了,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还不做你生意嘞,我猜着,怎么也得六七两银子做一床。”

“不过——”他瞥了眼隋宁远,眼底露出一股算计,笑道:“我看小公子跟我投缘,不如你就给我五两银子,我帮你去附近村里走动走动,找个便宜的买?”

隋宁远淡淡微笑,不做声。

老翁忙凑近些,又道:“小公子,可不能犹豫啊,我这老汉不坑你钱,就为了让你少花银子,若是过了我这村,还没有这么便宜的店呢。”

手指拈起狐皮,向上扯了扯,整理平整,隋宁远都没有答应那老翁的话,这人买办做久了,油嘴滑舌自是有一套,仗着他年龄小,在这吓唬哩。

隋宁远自是不上他的当,幽幽转过身,朝那老媪喊:“大娘,这手工活儿我还是信得过您,您手艺好,经验多,若是找女眷们做一床褥子,要多少银子?”

老媪转过脸来,冷哼道:“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人心眼子忒坏,纯纯欺负你呢,他说五两银子,实际上最多四两半,就这还有讨价的余地,他接了你的活儿,一来一回能抽不少油水走。”

隋宁远还没说话,老翁先急了,站起身道:“嘿你这老婆子,说话不讲究呢,我那是真心要跟小公子交朋友,你这是什么说法?”

“我什么说法你不清楚?”老媪哼一声,“我就是附近村子里的,最烦你们这些拉货的买办,我们大姑娘小媳妇绣的那些花样手巾,累死累活赚不了几个子儿,你们拿走一倒手,银子倒是哗啦啦的赚。”

“那也是我的本事!”老翁喊。

隋宁远坐在中间,劝了两句,说道:“我跟二位也是投缘,不如这样,你们二位要是接我这活的话,我就不找别人家了,谁给的价低,我就向谁定,如何?”

“那我降些,四两半,行吧。”老翁道。

“我四两,自家做,还是秋天刚收的新棉花。”老媪道。

老翁又不服:“我也四两,小公子,选我,我给你选附近村里手艺最好的人家做。”

老媪哼道:“你少来学我,你既四两,那我就再减去二十文。”

老翁:“难不成就你能减二十文?”

......

最后,老媪以三两半赢下这笔生意,老翁气得转过去不理人,隋宁远一句话没说,就这么坐在中间,讲价讲下来一半还多。

正所谓驱虎吞狼,莫北姑交给他的这些个本事,真是好用。

老媪道:“小公子,既然你要在我这定,你也告诉我什么时候要,钱款怎么给。”

隋宁远算了算道:“您回去就做着,能在小雪之前给我最好,最迟也不能超过大雪,天寒了,急着用。”

“这倒不是问题,我家里媳妇正坐月子,终日无聊,在家几天就能弹出棉花做出来,只是这钱——”老媪瞧着他。

“我明日就能给一半,等做成以后,再给另一半。”隋宁远叹口气。

“好,好!”老媪欢天喜地拍手,又跟隋宁远确认了尺寸。

下午摆摊卖柴时候,隋宁远在心里算账,他原本想着,等卖柴火攒钱够了再买褥子,但天寒地冻,时间不等人,他不能让祁广白熬着吃苦,所以还是先拿他已有的八两银子垫付上。

按照他现在每日能卖出四十文钱还多的柴火,刨除掉买食材每日所需的十几文钱,一天能攒下二十文左右,这么算下来,一个月净收入正好是三两银子,约莫着棺材交货之前,能把尾款凑出来。

算明白,心里面就踏实点,从前坐吃山空,银子一天比一天少,花一点都要算计很长时间,现在有了进项,这日子倒真是有了盼头,也敢花钱了。

今天的生意跟昨天差不多,坐到晚膳之前,卖出去两捆柴火,隋宁远正准备走之前,又匆匆跑来一户人家,说是做饭时没了柴火,着急找他买,竟又卖出去一捆。

隋宁远高兴地托着六十文钱,走步都轻盈不少,去市场转了一圈,最后买回一颗冬白菜和一块豆腐,总共花了十文钱。

冬白菜又沉又大,菜根有大腿粗,买回去能吃个两三顿。

隋宁远想用白菜和豆腐煮个咸水汤喝,又买了一小口袋的盐巴,花了五文钱。

祁广依然在鹿口驿接他。

隋宁远笑道:“今儿运气不错,居然卖出去三捆柴火。”

祁广立刻夸他道:“主人家厉害。”

隋宁远笑了两声:“也就你哄我,我现在就后悔小时候没跟我娘亲多学学做生意的本事,我娘那才叫厉害呢,当年在阳城县靠着乞讨,用几个铜板起家,竟然一手做大出如今的产业来,这本事够我学几辈子。”

祁广没做声,看了他一眼。

隋宁远这才想起来,这么久过去,他还没告诉过祁广他家中的景况,这故事他听人说过太多次,自己也琢磨过太多次,都有些厌倦了,挑了紧要的,简单说了说。

祁广听完,喉结滚动,半天才道:“主人家太可怜了。”

“可怜可怜。”隋宁远抻抻腰,笑道:“你们都道我可怜,其实这些事想想就过去了,没那么可怜,我只恨我这辈子没命活着,去找隋高和林翠莲报我娘亲的仇。”

他说这句话时,正好一阵狂风刮过,话语散在风里,祁广没听清,等再问时,隋宁远轻轻摇摇头,不再说了。

回家后,祁广起锅烧水,问他晚膳怎么吃。

隋宁远盘腿坐在床边,指挥着他用白菜和豆腐煮白水咸汤喝。

不多时,祁广端上来一碗热汤,又把孙小舟带来的热了热,凑出三道菜来摆开。

隋宁远端起碗喝了一口,祁广生怕自己做得不对了,紧张瞧着他。

“主人家,咸了还是淡了,俺在家不曾这么吃过,怕做坏了。”

“一道白水咸汤而已,有什么坏不坏的。”隋宁远抿唇,“挺好的,味道正好,吃吧。”

祁广这才放心,狼吞虎咽吃起来。

隋宁远并没有太多胃口,两天连续奔波下来,他的体力支撑不住,坐下来时精神就垮了,倦得眼皮都不大睁得开,整个人厌厌的。

他又喝了一口汤,对祁广道:“这白菜豆腐汤看着简单,其实也有讲究,一般来说,要拿炼好的白猪油出来,挖一小勺,放在锅里化开,再把豆腐下进去,煎得两面微黄,咬起来外壳酥脆,然后再倒入白水闷煮,出锅之前,将白菜盖在汤面上,只消烫那么一小会儿,最后出锅前撒上一点炒好的油梭子和盐巴,那汤水吃起来,才真叫个鲜香。”

祁广听得一愣一愣的,从不知道一个大白菜还能吃出这么些讲究。

隋宁远被他逗得一笑:“想想我从前的日子,若是论吃,谁有我经验多。”

吃完饭,隋宁远本想分担些家务,但今天实在是累着了,从外头回来后就咳嗽不断,额角隐隐作痛,祁广也不让他碰凉水,大汉三下五除二就把锅灶刷洗干净。

又伺候隋宁远洗漱干净,擦干净脚,早早上床躺着。

祁广没有吹熄蜡烛,拿了隋宁远床头那装针线的筐子,蹲坐在床下,手里面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你做什么呢?”隋宁远好奇。

“俺今天在山上看到些麻雀,想着拿着筐子和木棍栓条线,明天带上山去抓麻雀来,晚上给主人家加加餐,好歹有个荤腥。”祁广闷声绑着线。

“好。”隋宁远躺回去,仰面望着天,目光在屋内转了转,烛火还亮堂,他看见其他的窗户已经全部封死,之前堵着窗户的秸秆什么的也都清理干净,窗户那侧看着整洁了不少。

祁广也不跟他邀功,默默做了,不问不说。

这汉子的心眼跟秤砣似的,实心的。

隋宁远头疼,左右睡不着,跟祁广絮絮叨叨说着这几天卖柴火的事情,说了那老翁和老媪,也说了向他们买褥子砍价的事情,祁广默默听着,偶尔短促地笑一声,夸一声主人家聪明。

不知说了多久,隋宁远嘴都有些干了,他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你来了真好,林翠莲来了以后,不许人伺候我,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祁广没做声,只是站起来,替他裹了裹身上盖的狐皮,吹熄了灯。

*

接着几天都没旁的事发生,隋宁远照例每日背着柴火出去,最多一天卖了四捆,其余时候,二、三捆的这么卖,每天稳定能收入二十文钱。

他第二天就拿了二两银子交给那老媪,老媪欢天喜地回去了,说是赶着急给他做,争取小雪刚过那几天就给他送来用上。

祁广那法子还真凑效,这几日每次上山都能抓来几只小雀,拿回来炒菜做饭,借个荤腥,不过也就意思意思,那肉还不够塞个牙缝,实在没什么味道可言。

不过祁广乐意这么做,说是吃了油水,身体才能好,隋宁远索性随着他去。

如此稳定了六七天,隋宁远逐渐观察出这阳城县北城门做生意的规律,这卖柴生意好坏跟他到的早或晚没有关系,跟他守着摊子多久也没关系。

生意差,纯粹是因为樵夫量大便宜,把散户的生意都占了。

第八天隋宁远坐在摊子前时,看着那些买柴的人径自朝樵夫走去,看都不看他这一眼,他沉思片刻,拉起衣裳,朝着白得钱掌柜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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