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发丝散在夕桀浓稠眉间。鼻高唇薄,睫如鸦羽,静默得像是出尘画卷。
但双眼却是闭着的。
他没醒,只是翻了个身。
冷汗褪去,憋气窒滞间,千玦猛松口气,意识到自己虚惊一场,立时耸肩瘫软。
半晌后,她冷静下来,缓步凑近床畔。凝神端详了一阵床上之人,忍不住轻言道:“你倒确实是生了个好皮囊。”又挑眉道:“但你没有他好看。”
言毕,身形消失,变作狐狸钻进榻下,溜之大吉。走前还不忘将地洞口的砖板严丝合缝地盖好。
屋内没了骚动,又陷入岑寂。只留床上的人继续熟睡着,墨发旖旎,亲吻着那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的双眼。
***
翌日巳时,千玦先去找了六六儿,给他约好的报酬。
小乞儿早已等得焦急,望见她,忙不迭跑近邀功。结果迎来对方劈头盖脸一顿泄愤:“你人都撞错了!”
“啊?不是撞那个苍蓝色衣服的吗?”
千玦两眼一黑。
她高估了这小崽子的理解力,瞬间泄了气:“我的六啊,什么蓝不蓝的,是苍筤!嫩竹初生是为筤,竹子当然是青绿色的!”
“姑奶奶,我没念过书,哪里知道什么蓝啊筤的,你早些说是绿色不就好了。而且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口齿不清,你还专挑这种含糊的词......”六六儿不服气地顶嘴,小嘴咂巴撇起。
但头顶狠狠飞来一记眼刀,他立马识相地闭嘴。
千玦剜了他一眼,递过去一吊钱,没好气道:“算了,报酬拿走。你快去找些吃的,肚子响得我都没耳朵听。”
六六儿拧着的眉头立马展开,欢天喜地接过,便一溜小跑,几乎要没了影。
***
打发完小乞儿,千玦来到拍卖行会场附近。许多人正陆续核验着通行令函入场。
除了一些身着华服的权贵,更有道袍飘飘、佩剑携刃的修道者,而且服饰各异,显然是分了多个宗门派别。
人间一个小小的拍卖会,却是如此兴师动众、各路云集。
看来消息多半是真的。那些修士同她,都是为了凤凰翎羽。
有传说那翎羽是魔尊遗女之物,是可灭世的不详红羽。
昔年的仙魔大战,魔君虽战败陨落,其女却带着象征身份的翎羽神秘消失,两百年来一直杳无音讯。倘若她多年蛰伏,暗中调度恢复魔族势力,第二次仙魔大战爆发也未可知。
是以这些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修士得了消息,都风聚云拢般赶来。毕竟,这是找到那位魔族公主的突破口。
但千玦知道,这次展出的是个赝品。
——因为真正的翎羽在她身上。
而她千方百计不顾安危混进来,是想要查探那个给出赝品的幕后之人。她怀疑这和带来被拍奴隶的是同一人。
不然未免太凑巧了些。
“站住。”一柄长矛倏地横在胸前,泛着清冷寒光。
千玦转身,正碰上守卫冷厉的目光,带着怒意,扬起方才自己丢过去的东西:“你拿这玩意儿糊弄谁呢?”
千玦愣愣地看着他扬起的竹节。是了,一支竹节。
啊?刚刚在自己手里不还是令函的样子吗?难道偷到的是假的?可她昨夜还差点因为令函上的金箔光而暴露啊!
除非......有人暗中偷梁换柱!
她瞬间顿悟,将心中的顾虑坐了实。那个眯眯笑脸却很无情的家伙,其实早就发现了,却把她当瓮中之鳖戏弄!
眼见着守卫执矛便要驱赶她这个闹事者,千玦叫苦不迭,一时竟想不到应对措辞。
骑虎难下间,身后忽的传来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我这侍女新收的,毛手毛脚弄错了令函。勿望怪罪。”
来人正是夕桀,身旁立着依旧半睡不醒的丛缘。只见他一边执扇轻轻挑开那几欲落下的长矛,一边伸手递出一物。
那守卫见眼前此人玉冠华服,心道多半是王公世家,递来的确是通行令函,便也不愿再生什么事端,扬扬手便放了三人进去。
三人一路无言,随着领路的婢子徐徐上了二楼,进了天字一号间。
这会场布局整体呈一个“口”字,四面长廊的间室依次排开,各取“天、地、玄、黄”之字。从二楼往下望去,中间是个巨大的展台,有一美娇娘袅娜其间,正向所有来客作着开场宣言。
虽然每个间室都有半帘垂幕遮挡,但多少能瞧见下半身。路过黄字四号间,她隐约看到里面好像坐着一人,身旁立着的人腰间佩着把玄铁黑剑。再往上便都看不到了。
——但那好像是她最开始盯上的目标。
两相对比,她有些庆幸选了夕桀下手。虽然眼下情况也不容乐观,总好过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地挨对面一刀。
此刻场上正在竞拍,多是些王公贵族在争相竞买着珠器锦画。偶有修士豪掷百金,拍下普通凡人不感兴趣的修道灵物。
但相较之外面的喧扬人声,他们在的天字一号间,实在是有些太安静了。
自打入场落座到现在,两位公子哥便一言不发。千玦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僵着脸憋出一句:“你们耍我,你和他早就知道了。”
丛缘:“啊?我知道什么?”
夕桀挑眉,并没有同丛缘解释的意思,反而笑着回道:“你费心费力不过是想进这拍卖会场,我也确实是带你进来了,怎么就是耍了你呢?”
“......”千玦顿时语塞,只得闷不做声。
这人真是好厉害的嘴皮功夫。
见她半天不语,夕桀又自顾自道:“那个偷你东西的小贼,明明是个乞儿,脸上却干净得很,还扎了两总角。这说明至少,有人在照顾他。比如贼喊捉贼的你。”
千玦心底一惊。
“而我屋窗前有道极小的刻痕,大概是有人想要验证什么......”
他暂且停下,略略歪头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平平的五官在变换微妙的神色下,倒映出些清奇的灵动来。
他笑意更盛,继续道:“但最有意思的,是你进了会场到现在,却连台上那些展品都不瞧上一眼,反而同我在这闲聊。除非,你知道你的目标还没出来——比如一些压轴到最后的宝贝。”
“我说得对吗?千玦。”
千玦只觉浑身血液凉透。
他居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
可这两日分明只有六六儿喊过她名字,何况她还易了容。
除非刚刚给报酬的时候,他正在暗中跟踪窥伺,而自己却毫无察觉!
她立马暗暗凝神。怎奈分辨半晌,仍感受不到丝毫仙气。
所以真的只是凡人么......
她不敢轻举妄动,警惕问道:“你刚刚跟踪我?”
面前之人倒也不加掩饰,轻摇折扇大方应道:“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我建议你还是先看闹热要紧。”
话毕,不再言语,似乎并不打算同她发难,反将视线转向台下。
千玦也暂且强按下心中疑窦,趁机将一直藏于桌下的手悄悄探进袖间,摸出张传信符箓。飞速写下“速劫异子”几字,旋即将传信符箓暗暗飞出,也望向展台。
主持的美娇娘,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顾盼间尽是明艳张扬的风情。眶眼深邃,浅色瞳孔好似能映出高原冰雪,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胜玉瓷。虽是细柳腰肢,骨架却要比寻常女子稍大些。倒不像是中原女子。
那美人对众客婉婉欠身行了一礼,道:“弥迦深知各位贵客此番来意,也无心吊大家胃口,烦请诸君稍坐,待弥迦去准备今日压轴的两件至宝。”
说完,便施施然下台,退到了幕后。
很快,一袭异域红衣的女子闯入全场视线,步履袅袅,般般入画,脸上是更胜的明丽。那女子腕上和脚踝都拖着沉重冰冷的锁拷,登台时不断发出寒如击骨的声响。
她双手托着一个嵌满珠玉的椟盒,在早已震惊默然的会场中轻轻开口,空若幽谷:“今日为诸君奉上的至宝,其一是这盒中的凤凰翎羽;其二......便是我自己——一个半仙血脉的北原异子。”
周遭似不断有人吸气惊呼,片刻的静默后,全场爆发出喝彩呼喊,铺天盖地,似要将身着红衣的女子吞噬淹没。
千玦沉默地望着仍自艳笑的弥迦,听到夕桀敛了笑意不带温度的声音,穿透那层起沸腾的欢呼声海,伴着一阵风直抵灵台——
“还真是恶趣味。”
风能吹散所有阴霾,可她觉得,这阵风并不能吹散弥迦深达眼底的悲凉。那双浅色瞳孔像是死寂千年的深潭,如何都皱不起一丝波澜。
“当真是那魔女的凤凰翎羽!”
“北原的异子!这般稀有的美人奴隶,我要拍回去当收藏品!”
“哈哈哈哈,谁想出来的好点子!让这异子主持自己的拍卖,调教得真好!”
......
一时间,整个会场充斥着来客们兴奋张狂的讨论和你压我喊的加价声。人间权贵也好,修真宗门也好,个个目如炽火,满脸春风,倒像是群兽的盛宴。
可与此同时,上方却遽然一声如雷轰响。在人群惊呼声中,整个阁顶竟生生崩裂,排山之势般往展台急速塌去!
来了!千玦心中暗喜。
场内霎时一片敞亮,刺眼的日光透过凿开的顶洞,对着中心的展台直直投进来。尘土飞扬,瓦砾间隐隐可见一男子身影。
待到飞尘弥散,那人身形已然明了。挺立如松,肩宽腰窄,紧握的右拳略略松开,指间漏出些许残砾。
他竟是徒手一拳将整片阁顶击穿的!
不待骇然惊惧的满堂众客反应,那男子钳住抱着椟盒的弥迦,转瞬在释出的浓厚黑雾中凭空消失。
场内顿时一片慌乱。
千玦撇头冲夕桀嘻嘻哂笑:“多谢你助我入场,后会有期啦。”下一秒竟也如出一辙地一同消失!
原来是靠同伙里应外合么。
夕桀眯了眯眼,倒无反被戏耍的恼意,仍自勾着稳操胜券的嘴角。
而千玦不知道的是,她身上早已被这位扮猪吃虎的“凡人”暗中打下了烙印。任她所至,皆有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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