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方胜寒在校门口的拉扯终究还是被人看见了，同性恋的谣言一夜之间传得人尽皆知。
有人说方胜寒因为害怕谣言而退学，有人说他被路遥威胁才会变成同性恋。
而路遥作为传闻的当事人，却表现得与自己无关似的。他每天上学、做作业、考试、复习一样不落。看上去就是个正常的省重点学生。人却越来越瘦，脸颊凹陷下之后，眼睛比以往更大更亮，倒是越瘦越显得干练帅气。
不过和以前比，他更冷淡了。以往方胜寒还在1班的时候，路遥会和班里的人互动，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现在一天下来没说几句话，被谁喊了只当没听见。除了会认真学习之外，又恢复到刚入学时那股痞得要命的混混本色。
幺姑看在眼里不免担心，试探地问了一下方胜寒的事，都被路遥沉默着敷衍过去。后来着实担心，再次问了问，结果被路遥吼得整条街都听得见，幺姑也就不敢再问了。
不过她本就没多少精力探寻儿子恋情的秘密，因为路卫平快不行了。之前从医院回家之后，他的精神和病情每况愈下，最近已经到了不能走路，只能坐轮椅的地步。
路卫平还有许多事情想跟家人一起做。于是路遥翻出了他写的愿望清单，推着轮椅带他完成人生最后的心愿。
此时路卫平几乎没有多少知觉了，每天靠止痛针度日。瘦成一道人干的他，即使是6月的大热天时也得内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才能保暖。
路遥带他去吃传统小食，去公园散步，去逛大学校园。眼看着路卫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起来，双腿也水肿得不像话。没过几天，路卫平只要躺着就会胸闷疼痛，无法呼吸，只能坐着睡觉。
等到了天气再热一些，路卫平在家中忽然昏迷过去了。
幺姑一边叫救护车，一边打电话让路遥马上赶到医院去。经过一番抢救，路卫平醒了。这次精神出奇地好，甚至有说有笑地，胃口也好了许多。
幺姑惊得发颤的身子总算平静下来，给路卫平买了许多吃的，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笑容。
路卫平也自觉今天的精神好了很多，以往因为无法开口而说不出的话，他今天都要一一说出来。现在最放不下的还是路遥，于是路卫平坐直了身子，把儿子招了过来，担忧地问道：“怎么最近看上去比爸爸还瘦了？”
路遥笑了笑，“不用担心我。”
“……和、和你那个同学……怎么样了？”
这是路卫平人生中最纠结的一件事，即使被幺姑不停地打眼色，还是温和地问了出来。
路遥动了动嘴角，一边给爸爸打开饭盒一边轻声说：“分手了。”他不等路卫平追问下去，抢先道：“汤面很热，我帮你吹凉。”
路卫平看他一眼，呐呐地只好作罢。他本来还担心两孩子说谎骗他，现在看儿子的反应，知道分手是真的。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何况他的儿子他能不懂？什么都摆在脸上的人。
就是心疼路遥的精神差了许多，路卫平推了推汤面，“爸爸不吃了，你吃吧，看你瘦得……”
路遥只是低头笑，“读书比较累而已，没事的。”
路卫平叹了口气，许久没像今天这么有精神了，话一下收不住，“我那个清单……还留下许多未做的事，等这次出院了，我们爷俩一起去。”去给儿子散心，他把想法藏在了心里。
见路遥点头说好，路卫平放心了，哪有什么创伤是治不好的，时间能抚平一切。他拿出清单，从上至下一列列地看下去，看到有一条写着到外省旅游，便立下了计划，出院之后无论如何也要一家三口去外省玩一趟。
他想，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旅游了，不要去太远，就近的几个城市都是不错的选择。路卫平看着妻子儿子在身边，心里说不出的安心，不知怎的忽然说了句：“路遥啊，以后即使爸爸不在了，你也得好好照顾自己啊。”
有些事情，别人不知道，自己也许是有点预兆的。
当晚路卫平又开始咳嗽了，原本可以躺下的身体又只能坐着睡觉。幺姑和路遥都没有回家，深夜听到他咳得难受，两人都醒了。
本来以为咳一阵过去就好了，没想到路卫平咳得面颈肿胀起来，呼吸严重受阻，一股快要窒息的艰难感。
护士和医生火急燎原地赶到，给路卫平带上氧气罩，接上点滴，一轮抢救下来，路卫平又昏迷过去了。
这一次昏迷，医生连连摇头，“病人是癌症并发上腔静脉阻塞。”他看了看表，显示是深夜2点，“按照这个情况来看，病人应该等不到日出了。他现在昏迷着，说不定还能听见你们说话，有什么想跟病人说的，抓紧告诉他吧。”
幺姑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好在路遥眼疾手快扶住了。
“……医生，你……你确定没有弄错吗？”幺姑双眼无神地盯着路卫平，“他今天……还好好的……”
医生叹了口气，“也许是回光返照。”他瞧了幺姑两母子一眼，重复道：“你们有什么话想说的，就抓紧时间吧。”
路卫平的葬礼在死后的第四天举行。
因为曾经坐牢的原因，并没多少亲戚出席。空落落的大厅里，幺姑和路遥孤单坐在一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上路卫平的肖像。
前不久还在筹划去旅行的人，今天就要火化了，他的旅程终究没能实现。清单上写着的愿望，也仅仅完成了不到四分之一。
路遥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想起那天他回家准备身后事时，发现塞满冰箱的饺子。也许爸爸早就有预感这次去了医院就再也回不了家了，所以提前做满了一冰箱的饺子。
而他，竟是直到爸爸去世了，才发现里面满满的父爱。
路遥抱着路卫平的骨灰哭得瘫坐在地上，他没来得及跟爸爸说一声谢谢，没来得及完成爸爸的愿望清单，一切都为时已晚。爸爸，那个高大的人，已经化作一抔黄土，再也听不见了。
幺姑去办手续了，路遥便抱着骨灰盒傻傻地坐在地上。他这两天哭得眼睛肿了起来，看东西有点不太真切，加上总是被泪水蒙住了眼睛，便有些类似近视一样的混沌感。
也许是他悲伤过度，竟是看到爸爸的送殡礼堂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过去，定睛一看，路遥不由得苦笑了。
方胜寒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亲戚们都不到场，方胜寒凭什么会过来。
路遥自嘲地仰着头，眼睛却跟着那道身影来回穿梭，似乎看着他，心里那道苦楚能缓解一些，能暂时脱离失去爸爸的悲伤，能得到一丝虚假的慰藉。
可那身影终究不可能是真的，真的方胜寒已经抛弃自己了。路遥苦笑着又哭了。爸爸不要自己，方胜寒也不要自己。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重要的人总是一个一个地离开。
把他独留在人世间，却说着‘照顾好自己’的话。
难过得无以复加的时候，眼睛是酸痛的。痛着痛着就更加看不清眼前的路。那个像方胜寒的人影望着自己站定了，路遥便冷笑了一声。
心里的抑郁和埋怨在这一刻像洪水猛兽一样冲了出来。
“方胜寒！看见我这样，你开心了吧？！！”泪水在脸上不断地滚烫而下，酸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痛，“……我真的没有爸爸了……他……回不了家了……”
那道人影站着没动，影影绰绰地似乎跟着一起难受。
路遥把骨灰盒抱在怀里，泪水滴在上面，似乎是路卫平在安抚着孩子。
“爸爸一辈子没在家呆过几天……怎么就不能让他过点好日子……”路遥再次看向远处那个人，婆娑泪眼之中，那道身影又像方胜寒，又像路卫平，都是那么高大，住进了路遥的心里，是路遥渴望相见却见不到的人。
出气多入气少的抽泣使路遥的脑袋因为缺氧而晕乎起来，恍惚间，那道人影缓缓地动了动双腿。
路遥急了，想冲过去拉住他，可是腿部发软，一时间没能站起来。他原本以为那道身影会过来安慰自己，会抱着自己说没事。可他似乎要走了，走得决绝，不带一丝留恋。
路遥迷迷糊糊地脑袋没转过来，只有一道怨恨留在心里，便朝那身影大叫道：“我恨你！方胜寒……我恨死你！！！走吧！你走啊！！再也别回来！！”
那人影猛地定住脚，许是被路遥疯癫的模样吓到，急匆匆地转身跑走了。
待那人影彻底消失之后，路遥又后悔了。刚才那个人是想朝这边走过来的吧？万一那人真的是方胜寒呢？会不会真的是他？
路遥疲倦地闭上眼睛，哭得虚脱的时候，整个人都使不上力气。黑暗之中，眼前又出现了那道身影。
清瘦高大，定定地看着自己微笑。路遥问：是爸爸吗？那人没有回答。路遥又问：是方胜寒吗？那人还是不回答。
他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路遥走过去，他就往后退一步。路遥用尽力气跑过去，那人便笑着彻底消失了。
路遥心想，也许只有孤独最适合他。老天把他留在这里，是要受尽苦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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