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色灰蒙蒙的,仿佛也浸染了人们的哀思。姥爷的遗体被灵车移送至城外的殡仪馆。王恩开着自己的车,副驾驶坐着柳溪,后座则是几个年纪稍小的表弟表妹。
车厢里一开始弥漫着沉闷的气息,或许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后座的孩子们开始窸窸窣窣地小声交谈起来。最终,三姨家的儿子小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接和好奇,探头问道:
“恩恩姐,你跟柳溪姐……是啥关系啊?”
此话一出,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气氛变得异常紧张。王恩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旁边的柳溪,眼神里带着求助和一丝慌乱。
“嗯……这个……啥关系……”王恩磕磕绊绊地,脸微微发烫,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柳溪却玩味地轻笑一声,抢先回答道:“哎呀,我这儿……正追着呢!你们几个小孩别着急。”她语气轻松,带着调侃,巧妙地将一个尖锐的问题化解成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玩笑。
“哦耶!我一猜就是!”小舅家的闺女禾禾激动地拍了下手,仿佛破解了什么大秘密,“你看昨天恩恩姐推大姑那一下,太酷了!简直就是十足的保护欲!肯定是恋人才会这样!”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虽然话题敏感,却奇异地冲淡了车厢里浓重的悲伤,让王恩原本难过到极致的心情,竟然缓解了不少。她扭头看到柳溪正嬉笑着看着她,甚至还俏皮地冲她吐了吐舌头,那眼神里充满了安抚和“交给我”的意味。王恩心里一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然而,这点短暂的轻松,在到达殡仪馆的瞬间,便被彻底击碎。
沉重的哀乐一遍遍敲打着耳膜,仿佛直接撞击在心灵最脆弱的地方。举目望去,满眼都是苍白的花圈和身着麻衣、神情悲戚的人们。悲伤的气氛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每一个角落,让王恩刚刚缓解的心情陡然再次沉痛起来。
一位身穿道袍的道士正在主持仪式,指挥着家属们先烧纸钱。王恩紧紧拉着柳溪的手,两人跪在了孝子贤孙队伍的最中间。拿起厚厚的纸钱,看着跳跃的火苗将它们吞噬,王恩的眼泪再次决堤,止不住地往外流。
“你们喊……喊姥爷,喊爷爷……来拾钱……”王恩边哭边哑声对身边的弟妹们说,自己也一遍遍地喊着:“姥爷……来拾钱啊……多拾点……”手机械地、不停地将纸钱投入火中。
烧完纸钱,道士示意上香。每人三根。王恩仔细地点燃三根香,郑重地递给柳溪,然后又点燃自己的三根。两人恭恭敬敬地并排站立,向着姥爷的灵位鞠了三个躬,然后依次将香插入香炉。之后,又并排跪下,磕了三个头。
整个仪式过程,柳溪都异常认真和虔诚,仿佛这也是她的至亲。
仪式间隙,王恩跪在一旁的垫子上,示意柳溪就坐在自己身边。她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生怕母亲又会突然出现为难柳溪,只有让柳溪紧紧跟在自己身边,她才能稍稍放心。
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一次次冲击着心房,难以平息。但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心里堵得发慌的沉闷感,像压着一块巨石。
她的思绪混乱地在两个极端间穿梭:有时候想着,姥爷88岁了,算是高寿,走得安详没有痛苦,他是去天堂享福了,不应该太过难过…… 可转念又想到,姥爷才88岁啊!明明还可以再多活几年,多享几年福,怎么就能这么突然地说走就走?要是没走,该多好……
这两种想法在她脑海里来回拉锯,一会儿让她悲伤不已,一会儿又强迫自己释然,反复煎熬。
她看着姨姨和舅舅们忙碌地招呼前来吊唁的亲友,安排各种事宜,他们的脸上虽然也有哀戚,但似乎并没有像她那样呈现出一种心碎欲绝的崩溃。这种对比,让王恩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仿佛只有她的世界,因为姥爷的离去而彻底崩塌了一角。
明天就是安葬的日子了。一想到姥爷即将入土为安,从此真正意义上的天人永隔,王恩的眼泪又忍不住开始流淌。她再次跪到姥爷的玻璃棺旁,透过冰冷的玻璃,贪婪地看着姥爷安详的遗容,舍不得移开视线。
她要深深地、用力地记住姥爷最后的样子,将每一个细节刻进脑海里。因为她知道,过了明天,她就再也见不到这张慈祥的面孔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绝望,悲伤得让她不能自已。
哎……除了无声的叹息,还是叹息。在死亡面前,所有的不舍和悲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只能任由这巨大的悲伤吞噬自己,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身边那只始终温暖而坚定地回握着她的手。
下午快六点,天色开始泛灰。道士将家族成员聚在一起,详细讲解第二天送葬的流程和每个人的任务,希望大家齐心协力,让老先生安安稳稳走完最后一程。
讲解完毕,众人心情沉重,各自默默消化着安排。王恩习惯性地想去拉柳溪的手,准备继续回到姥爷灵前守着。不料,母亲一步上前,冷冰冰地拦在了她和柳溪之间,目光锐利地扫过柳溪,然后定格在王恩脸上,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你明天别来了。”她是对着柳溪说的,语气斩钉截铁,“送葬必须是本家亲戚,你来不合适。”
这句冷冰冰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捅进了柳溪的心窝。她脸色瞬间苍白,下意识地就想后退,指尖变得冰凉。所有的陪伴和付出,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外人”这两个字否定了。
王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她紧咬牙关,猛地将柳溪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母亲冰冷的视线,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
“她是我女朋友!她来送姥爷最后一程,怎么就不合适?!”
此话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整个灵堂旁边休息室里,所有亲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错愕、甚至还有一丝荒谬。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小舅率先反应过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蹙紧眉头瞪着她,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斥责:“王恩!你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吗?!哪有女的找女朋友的?!这像什么话!”
王恩此刻反而异常冷静了下来,她迎着小舅的目光,毫不退缩:“别人我不管,我这儿,就有。”
“伤风败俗!”小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脸色发青,口不择言地厉声道,“你这样的……你明天也别来了!省得丢人现眼!”
这话像一道冰冷的圣旨,带着不容置疑的家族权威,狠狠砸了下来。
王恩却嗤之以鼻,发出一声极尽嘲讽的冷笑。她环视着在场这些所谓的“本家亲戚”,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不公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伤风败俗?”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姥爷在ICU躺了半个月,生命垂危的时候,你们‘本家亲戚’有一个来的吗?!你们不伤风败俗?!”
“姥爷哭着求着只想回老家看看,你们百般阻挠,一次次跟他争吵,气得他病情加重!你们不伤风败俗?!”
“平日里,是姥姥一把年纪忙前忙后照顾姥爷,是我负责买菜做饭、擦身伺候!你们这些‘孝顺儿女’管过一点吗?!你们不伤风败俗?!”
“怎么?到了我这里,我领来一个在我最难的时候安慰我、帮助我、心疼我的女朋友,我就伤风败俗了?!这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们说了算吗?!”
王恩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炬,等着他们反驳。
然而,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亲戚们,此刻却哑口无言,一个个眼神躲闪,甚至有人羞愧地低下了头。王恩说的每一句,都是戳在他们良心上的事实。
看到他们的反应,王恩索性把心里话全倒了出来,她看向柳溪,眼神变得柔软而坚定,声音也缓和下来,却更加有力:
“在ICU外面,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是柳溪天天陪着我、安慰我、鼓励我,我才能一天天熬到姥爷转出来!” “她不顾自己的生意,跑回老家照顾母亲,得知姥爷出事,又不顾她母亲还在医院,站了六个多小时的高铁跑来陪我!此情此意,你们谁有?!” “我俩在一起,相互扶持,彼此照顾,到底怎么就伤风败俗了?你们谁来给我说说?!谁有这个资格说我?!”
她环顾四周,目光坚定不移,像巡视战场的将军。她紧紧抓住柳溪的手,那力道传递着无比的决心和勇气。此刻的她,仿佛真的所向披靡,在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家族的陈腐观念。
长时间的沉默。
最终,一直沉默的大舅似乎被说动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行了……别吵了。给小溪……准备一套孝衣吧。”
这句轻飘飘的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破了那凝滞沉重的束缚。
王恩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点。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紧紧拉着柳溪的手,在所有亲戚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挺直脊背,穿过了人群,离开了令人窒息的灵堂。
坐进驾驶室,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王恩紧咬着嘴唇,双手还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刚才的勇敢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此刻只剩下疲惫和后怕。
不一会儿,车门被拉开,小泽、禾禾,还有大舅家的儿子小胖先后窜上了车。
一上车,三个半大孩子竟然不约而同地“啪啪”鼓起掌来,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崇拜:
“恩恩姐!你太牛了!太帅了!一个人把他们全怼得哑口无言!” “哇塞!恩恩姐!你就是我的偶像!我太崇拜你了!” “姐!你刚才简直气场两米八!”
弟弟妹妹们在车里欢呼雀跃,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
王恩却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哭笑不得。此刻,她心里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个无比清晰和迫切的想法:
去找姥姥。她要去问问家里最明事理、最疼她的姥姥,柳溪明天,到底能不能去送姥爷最后一程。只有姥姥点头,这件事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