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ICU休息区,等柳溪

今天早上出来的化验单,姥爷的炎症指标第一次出现了下降的趋势。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却像阴霾天空里透出的第一丝微光,是这十几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消息。姥姥拿着单子,反复摩挲着那几个下降的箭头,嘴里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

柳溪和她的小姨已经在这里守了好几天,疲惫刻在她们青黑的眼眶里。突然,小姨捂着胸口,脸色瞬间灰白,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倒。

“小姨!”

柳溪的惊呼声撕破了走廊的寂静。

几乎在同一时刻,躺在不远处垫子上浅眠的王恩像被按了弹簧般弹射起来。她冲进走廊,一眼就看到倒地的身影和惊慌失措的柳溪。

“医生!快!这里有人晕倒了!”王恩一边喊,一边用拳头剧烈地撞击着ICU紧闭的大门,声音因焦急而嘶哑,“外面有人晕倒了!”

门迅速打开,几名医护人员冲了出来,就地开始心肺复苏。病床推来,小姨被迅速转移进ICU内部。那扇门再次关上,将柳溪和王恩隔绝在外,只剩下走廊顶灯冰冷的白光和心脏监护仪被推走时残留的“滴滴”声。

柳溪瘫靠在墙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王恩紧紧握着她的手,能感觉到那掌心冰凉一片。

医生不断询问柳溪病人具体事宜,而她只知道有心脏病,其余一概不知,医生说救不救得回来就看这十分钟了,柳溪感觉这十分钟像一个世纪,漫长得令人窒息。

ICU的门再次打开,走出来的医生缓缓摘下口罩,对着她们,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

一瞬间,柳溪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王恩用力去架她,她却像一滩软泥,怎么也拉不起来。巨大的悲痛攫住了她,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柳溪!柳溪!”王恩拍着她的脸,看着她崩溃失神的模样,心像被狠狠揪住。她知道,此刻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时候。

柳溪的手机响了又响,是家里人正在往医院赶。王恩一把抓过手机,迅速理清思绪。她先联系了与医院有往来的殡仪馆车辆,然后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柳溪的肩膀,声音严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柳溪!看着我!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小姨的后事需要处理,你必须要站起来!”

柳溪被她吼得懵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眼神依旧空洞。

王恩不再多言,拉着浑浑噩噩的柳溪,跟着殡仪馆的专业人员快速办理手续。她采纳了工作人员的建议,立刻打电话阻止了正往医院赶的柳溪家人,让他们直接在老家布置灵堂。

这边,她和柳溪一起,护送着小姨的遗体踏上归乡的路。途中,她联系村里人提前购买了现成的寿衣。尽管王恩的姥姥打来电话极力反对,担心她去处理这种事不吉利,王恩却态度坚决:

“姥姥,她就一个人,我必须去。”

她毅然挂断电话,握紧了柳溪冰凉的手。

然而,当车辆抵达村里,小姨的家人迎上来,悲痛瞬间化作了愤怒的指责。

“都是你们!要不是照顾你妈,我妈怎么会累倒!”

“扫把星!丧门星!你们一家害死了我妈!我要打死你”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柳溪脸上,她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现红痕,却依旧僵立在原地,不躲不闪,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觉。

王恩心头火起,一步挡在柳溪面前,硬生生将她从那充满敌意和悲伤的包围圈中拽了出来,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她拉回了灵车。

“我们回医院。”王恩对司机说道,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她紧紧搂着依旧失魂落魄的柳溪,看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陷入混乱与悲伤的村庄,知道自己必须成为她此刻最坚硬的后盾。车厢内,只剩下柳溪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和王恩沉重的心跳声。

车厢沉默地行驶,只有引擎的低鸣与柳溪压抑不住的啜泣。王恩一只手紧紧揽着柳溪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她自己的心里也同样翻江倒海,一个活生生的人,前一刻还在为至亲奔波劳累,下一刻就骤然离去,这种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带来的震惊,沉重得超出言语。

“我是不是……真的是丧门星?”柳溪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双眼红肿,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深深的负罪感。

“绝对不是!”王恩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一丝犹豫。她凝视着柳溪的眼睛,试图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这只是意外,谁也无法预料的意外。”

听到她如此肯定的回答,柳溪的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下。“我该怎么办啊……”她无助地靠在王恩肩头,声音闷闷的,充满了茫然和恐惧,“我妈还在ICU里……我小姨她……她怎么说没就没了……”

王恩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拥住,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悲伤云雾,一点点渗进柳溪几近冻结的心里:“世事无常,我们都无法控制。正因如此,你更要照顾好自己。阿姨还在里面,她需要你,你现在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你得为她,也为你自己,坚强起来。”

回到医院时,已近中午十一点。陪护区比往日更添几分冷清。王恩扶着魂不守舍的柳溪,让她坐在她们常坐的那个角落的垫子上,仿佛这里还能汲取到一丝往日相互支撑的暖意。安顿好柳溪,王恩才疲惫地走到自己姥姥身边,缓缓坐下,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席卷全身。

“没受伤吧?”姥姥轻声问道,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王恩愣了一下,诧异地看向姥姥,不明白姥姥为何有此一问,只是下意识呆呆地摇了摇头。

姥姥看着她,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孩子,换个位置想想。如果你是柳溪,是你的至亲累倒在照顾你母亲的路上,骤然离世……你会如何?”

此话如同平地惊雷,在王恩脑海中炸响。

几乎是不假思索,一股混杂着悲痛与愤怒的情绪冲口而出:“我会把她撕成八块!也难解我心头之恨!”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怔住了。

这一刻,她突然醒悟了。那个在灵堂前不顾旁人劝阻、拼了命扑上来撕打柳溪的女人,那疯狂的举止背后,承载的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绝望?她失去的是至亲的姐姐,而自己,刚才竟只感到了愤怒和不平。

她所承受的冲击与悲伤,远没有那个瞬间失去亲人的家属来得深刻和惨烈。这份迟来的理解,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心头的些许愤懑,也让她对人性在极端痛苦下的复杂表现,有了一层更悲悯的认知。她望向角落里蜷缩着的、依旧在微微发抖的柳溪,心中涌起一股更为复杂的情绪,是心疼,也是无奈。

接下来的几天,王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柳溪身边。她强硬地拉着她去吃饭,哪怕柳溪只是机械地吞咽几口;她笨拙地找些话题,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哪怕收效甚微。悲伤如同厚重的阴霾,笼罩着柳溪,也压在王恩的心头。

小姨出殡那天,柳溪红肿着眼睛,坚持要去送最后一程。王恩的姥姥看在眼里,轻轻拉过柳溪的手,和蔼却慎重地建议道:“孩子,你的心意小姨肯定知道。但这时候,你得先打个电话问问你家里人,看看他们的意思,要不要你去送这最后一程?”

柳溪眼中带着不解,但还是顺从地拨通了电话。王恩站在一旁,看着她听着电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神从期盼变得空洞,最后只是呆愣愣地听着,眼泪无声地滚落,连手机从掌心滑落都浑然不觉。

王恩连忙帮她捡起手机,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她不用问也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那些“扫把星”、“丧门星”的指责,恐怕再次化作了冰冷的拒绝。

最终,柳溪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去了……我在医院守着妈妈。”

那一整天,她都异常沉默,坐在垫子上,望着ICU紧闭的大门,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王恩没有多劝,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边,用自己的存在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傍晚,陪护区的灯光次第亮起。王恩看着柳溪依旧低垂的侧脸,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声打破了沉默:“好几天了,都没顾上看姥爷的检查结果。”说着,她掏出手机,熟练地登录系统,仔细查看起来。

“你的呢?也给我看看?”王恩一边看,一边自然地问道。

柳溪愣愣地抬起头,似乎还没从悲伤中完全回神。王恩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指着屏幕上的几项指标,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哦,你看,阿姨今天的结果好像还行啊,这几个指标……炎症好像比之前下去了一些……”

柳溪接过手机,指尖有些冰凉。她低头,目光聚焦在那些代表着母亲生命体征的数字和曲线上。那期盼已久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向好的趋势,如同阴霾云层后顽强透出的一缕金色阳光,虽然微弱,却精准地照进了她几近冻结的心湖。

她没有说话,但紧紧盯着屏幕的眼神,和那微微颤动了一下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震动。这一点点好的迹象,在此刻,对她而言,重若千钧。王恩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她知道,这缕微光,或许还不足以驱散所有的黑暗,但至少,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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