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沉入墨色。
宵禁的梆子敲碎寂静,为这座巨城覆上铁衣。唯宫阙深处还亮着几星烛火,在浓稠的黑暗里勉强缀连着皇家的体面。
除了一处——百尺云阙如利剑直刺苍穹,与皇城遥相对峙。楼高得能听见风掠过太极殿鸱吻时的呜咽。
楼顶立着白衣女子。宇文怀璧。
她以指为刃,对着满城寂寥起手。指尖过处,气流盘旋生灭,时如春雨润物,时似惊雷破空。这不仅是武道,更是她与天地对弈的姿态。
动作在“白露”与“秋分”间骤然停滞。风止。
“看了这么久,”她不回首,“不嫌风大么?”
檐角阴影里,数道漆黑身影应声浮现。淬毒的短刃切断所有生路。
宇文怀璧眸光一凛,衣袂翻飞间并指横划。
“处暑——敛锋。”
扑来的黑衣人只觉兵刃被无形热浪席卷,狠狠撞在一处,火星迸溅。
她步踏星斗,指尖轻弹,数道凝练气劲破空。
“谷雨——透骨。”
刺客应声倒地,眉心一点朱砂缓缓渗出,宛若被冰针刺穿。
虽退敌锋,杀意未绝。她足尖轻点后撤半步,袖中气劲再吐,终将最后杀招化于无形。
残存者如潮水退去,刻意留下一具同伙尸身。
她走近,指尖抚过尸身颈侧的狼头刺青。
“杨骁……”
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三年前陇右道的风雪,和那支全军覆没的商队——她经营多年维系北线的命脉。有些债,必须血偿。
就在指尖离开的刹那,“尸体”猛然睁眼,口中乌光直取眉心!
许是旧伤牵动,许是血仇扰心,她偏首慢了半分,乌光擦鬓而过,一缕断发缓缓飘落。
“用西域曼陀罗假死,倒比寻常死士多了分巧思。”话音未落,并指如风点向眉心。气劲透颅而入,刺客眼中光华瞬灭。
青衣侍女静立身后:“楼主,东宫‘雀眼’密讯。”
宇文怀璧捻碎蜡丸,太子欲着黄金甲的信息了然于胸。
“取死之道,亦是我晋身之阶。”她转身凭栏,望向晋王府。乱局是复仇的温床,而杨广,是此刻最利的刀。
该去见见那位不甘池中之物了。
晋王杨广在云阙楼三层已静候一炷香。
他负手立在窗前,看万家灯火如星子洒落。这俯瞰众生的视角,让他想起三月前在此处,凭楼主一句“河东粮价将翻”,便在暗斗中扳回一城。此番所求更险,代价必然更高。
沉香在兽炉中笔直上升,却在某处悄然散开——如他此刻心绪,表面平静,内里早已纷乱。
脚步声自廊外传来。
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心跳间隙。杨广转身时,宇文怀璧已立于室中,墨青常服衬得她如入鞘古剑。
“让殿下久候了。”
“能登云阙楼,等再久也值。”杨广笑容温润,“方才楼顶似有异动?”
“几只野狗,想试试云阙楼的屋檐硬不硬。”她径自落座,衣袖拂过时紫砂壶正升起白汽,“殿下漏夜前来,总不至于是来听犬吠的。”
杨广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掠过她鬓角断发:“先生此处似乎不太平。”
“边关饿狼的爪子罢了。”她执壶斟茶,水声潺潺,“殿下觉得,狼嗅到血腥时,是先龇牙,还是先亮爪?”
茶汤注入白瓷盏,澄澈见底。
杨广指尖微颤。边关的狼——除了皇叔杨骁还能有谁?
“杨骁皇叔...”他斟酌词句,“镇守边关劳苦功高...”
“狼在羊圈外蹲得久了,”她截断话头,“总会以为自己是牧人。”
这话太过诛心。杨广袖中的手骤然握紧。他意识到,对方知晓的远比他预想的更多。
“殿下。”她忽然抬眼,眸色清凌凌照见他心底,“既然饿狼已在圈外踱步,东宫那位却还在为穿什么铠甲沾沾自喜,这难道不值得您深夜前来么?”
杨广呼吸一滞。这话精准地挑开了他心底最深的隐忧。指节微微发白,面上忧国忧民的面具终于现出裂痕。
伪装应声而碎。
“先生慧眼。”杨广敛了笑意,骨子里的锐利破土而出,“孤...确实夜不能寐。”
“那么,”宇文怀璧将茶盏推至他面前,“殿下是想做驱狼逐兽的猎人,还是成为他人箭垛下的猎物?”
此言如惊雷劈落。杨广眼底掠过一丝厉色:“先生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乃大隋亲王,何来‘猎物’一说?”
“那若是有人私铸兵甲,广纳死士,意欲将这王土换个主人呢?”她语气平淡,却让杨广心头狂跳。
宇文怀璧却笑了。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惊蛰有三候。”
“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
“三候鹰化鸠。”她接上,“可殿下知道么?待春雷响时,最先遭殃的,是那些还以为在冬日里、行动迟缓的长虫。”
就在这时,楼外传来急促马蹄声。杨广神色微变——宵禁中纵马,绝非寻常。
青衣侍女悄步而入,将蜡丸置于案上。“楼主,‘陇右’与‘山樵’的消息初步印证。”
宇文怀璧指尖微动,蜡丸碎裂,垂眸一扫便将纸条递向杨广。“看来,有人比我们更心急。”
杨广接过,只见八字:“东宫私募陇右匠人三百”。他捏着纸条的指节瞬间绷紧。这比私运甲胄更致命——太子在培养自己的军工体系!
“三百匠人...”杨广缓缓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先生可知,单凭此语,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殿下不妨再看看这个。”她又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依据匠人家眷迁徙与铁料流向,推断出的可疑区域。真伪,仍需殿下自行判断。”
杨广呼吸真正乱了。他死死盯着文书,指尖在袖中微颤。情报并非完美,反而显得真实。她在展示线索,而非给出结论,这意味着他必须下场。良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将文书轻轻推回。
“先生想要什么?”他沉声问。
“等。”
“等什么?”
“等一场恰到好处的东风。”她虚拢着手,仿佛握着无形刀柄,“等一个让殿下不得不挺身而出,为自己、也为这大隋江山执刀的理由。”
最后半句说得极轻,却像淬毒的针扎进耳膜。
“孤明白了。”他起身时,袖口在案角一勾,茶盏轻晃,澄黄茶汤在白玉瓷底漾开涟漪。这合作,始于相互利用,也必将充满试探。
待脚步声消失,青衣悄步而入。
“楼主,晋王殿下的茶还没凉。”
宇文怀璧用指尖蘸了泼洒的茶汤,在案上画了道曲折的线。
“凉了的茶,才品得出真味。接下来的路,要他自己走了。”
窗外忽起夜风,吹得楼檐铜铃作响。她望着太子东宫的方向,轻轻摩挲指尖。
惊蛰的雷声,该从何处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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