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着冰凉的雕栏,目光如霜,静静落在对面主楼飞檐之外——那具逐渐僵冷的躯壳,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杨骁……”
名字在唇间碾过,泛起铁锈般的腥甜。这笔血债,终需血偿。
杀意在眸底凝结成冰,又悄然消融。晋王杨广?不过是棋盘初开的一子。今夜,她要整座长安为她点燃烽烟。
“当年文帝赐银鱼符,许云阙楼立足,求的是个‘稳’。”心湖微澜,转瞬封冻,“既然有人不愿安稳——”
“那便让长安,好生沸腾一番。”
“青衣。”声线平稳无波,“取楼顶那柄淬毒短刃,桑皮纸拓下狼首。豁口处,墨色当如新凝的血痂。”
“喏。”
侍女无声融入夜色,袖底只余一缕“雪中春信”的冷香。这安神香,此刻竟似无声的誓约。
再回时,她捧着玄色海龙皮囊与薄如蝉翼的桑皮纸。狼首拓样狰狞欲活,断裂处宛若被咬碎的残月。
指腹抚过皮囊,寒意顺着经络直透心脉。今夜,这两件物事将化作惊雷,震破长安的晨钟。
“备车。”
二字落下,庭中落叶为之一滞。
“楼主,宵禁过三刻,右骁卫刚验过永昌坊铜鱼符……”
“要的,便是这个时辰。”唇角微扬,弧度冷过刀锋,“不敲登闻鼓,不告惊天状,怎显得出我云阙楼——”
“连根基都不要的决绝?”
她转身凭栏。夜色中的云阙楼,静得只剩更漏声。滴答、滴答、滴答——三响过后,车辙破夜而来,稳稳停驻阶前。
窗檐下银鱼灯初燃,幽光流转,似沉睡蛟龙睁开冷眸。那光刺入眼底——是皇权特许,亦是无数窥探之眼。既然踏出此步,不妨将这潭水,彻底搅浑。
深夜递血证的楼主,加上御赐信物遇刺。两记惊雷,足以震醒所有装睡之人,将终南山的秘密曝于天光之下。
心念既定,目光落回青衣:“永兴坊转角风急,让下面的人警醒些。”
“莫让流矢惊了马。”
“诺。”
青衣垂首,一缕青丝自纹丝不乱的鬓边滑落,在颊侧投下淡影——这是她全神贯注时,唯一泄露情绪的破绽。
有些事,自三年前北线情报网尽数瘫痪时便已注定。所谓“流矢惊马”,自有“东风”来迎。
万般皆备,只待今宵令下。
侍女再次消失在角门,冷香飘远。玄铁令牌幽光一闪而没。
黑暗中,死士头领的目光在狼头纹饰上一掠而过,重重点头。
马车驶出云阙楼,转入空旷的朱雀大街。银鱼灯在夜色中划出幽光,宛若游鱼潜入深海。
沿途坊门紧闭,巡夜金吾卫见灯如见君,按剑垂首,退入坊墙阴影。
马蹄声踏碎宵禁令,每一步都敲在寂静的脉门上。
车厢轻晃,宇文怀璧闭目养神,在心中推演着步步棋局:递证、施压、留话……而后,静候那一箭。
当车辙碾过朱雀大街最后一程,转向光德坊时,京兆尹衙门的轮廓已在暮色中隐现。
袖中皮囊渗出缕缕血腥。她深知,此步踏出,便是将整个云阙楼押上赌桌。可这乱局,本就是复仇最佳的时机。
京兆尹衙前,灯笼在风中摇曳。值夜主簿王俭正对《大业律》疏议打盹,案牍堆积如山,满堂冷清瘆人。
堂外骤然传来急报——“云阙楼主车驾抵衙!”——惊得他险些滚落榻下。
心口猛地一沉,如坠冰窟——云阙楼主宇文怀璧,谁人不知?
她的到来本身,便是天大的祸事,已叩响门扉。
他强整衣冠,指尖无意触到袖中暗袋——那里收着三年前杨骁案的副本,是他的保命符。
喉间干涩,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只得在心中拼命默诵《狱官令》:“凡夜诉,需与巡夜使共验过所,共签木契……”冰凉的条文竟让他稍定心神。
踉跄迎出,见那女子已立于堂中,墨青袍服几乎融于暗影,唯有一张脸在昏灯下白得刺目。
“楼主夜临……”
“王主簿。”皮囊“砰”地砸落公案,声响撕裂寂静,“我云阙楼的屋檐,落灰了。”
“不知……是哪路狂徒?”
“狂徒?”她唇角一勾,指尖轻点皮囊,“备了份‘碧落黄泉’的薄礼。”随即展平桑皮纸,“这狼首上的旧疤,你可还认得?”
王俭屏息上前,那豁口刺青撞入眼中,脑中轰然作响,多年修得的官场面具应声碎裂:“这……这难道是……”
“三年前的旧债,杨骁余孽,来讨了。”她声线陡然凌厉。
青衣应声上前,裙裾纹丝不动,指间银光一闪,已启囊取刃。
“看清楚了,王主簿。”
宇文怀璧指尖掠过刃上刻字,声音冰冷:“丙戌为年,七四为序,木在坎位……”
王俭只觉一股寒气自脊椎窜起——丙戌乃山庄初建之年,七四为序,木于坎位,正对应终南山北麓依水而建的第四处密所!这套密文是杨骁毕生心血,他绝无可能认错!
“……这是终南山北麓,依水第四处密所。”她轻点天机,又覆上更深迷雾,“至于解码之法,非你该问。你只需知——”
目光如两道冰锥,钉死他惨白的脸:“刺客用它传讯,临死前喊的是‘终南山木头该砍了’。人证物证俱在,皆指向同一条死路。”
“终南山?!绝无可能!那里早就……”
“不可能?”她倏然逼近,身形微侧,右掌虚按腰间,“证据在此,尸骨未寒!王主簿,你是觉得我云阙楼的瓦片太软,还是我宇文怀璧——”
“已经老眼昏花?”
王俭踉跄后退,官袍下的双腿抖个不停。一边是顺水推舟,或可搏个前程;另一边是万丈深渊……这浑水,他蹚不起!他拭去额角冷汗,嗓音沙哑:“楼主,此事太大,下官人微……”
“正因其大,水够深,我才将这‘泼天富贵’送到你手上。”
袖袍一拂,转身欲走,素白衣袂划出冷硬的弧线。“东西在此,路在脚下。至于如何走——”
行至门廊,忽地停步,半侧过脸,那眼神直透肺腑:
“王主簿,你自可依律行事。但要想明白,明日我持银鱼符入宫,在陛下面前,你今日的‘秉公执法’……”
“会变成何等故事。”
余音未散,墨青身影已融入夜色,再无踪迹。
马车驶离京兆尹衙门,檐下灯笼的光晕在厢壁无声滑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在宵禁后的长安街巷里荡出老远。
宇文怀璧靠回厢壁,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轻敲。王俭那张惨白的面孔仍在眼前挥之不去——恐惧是上好的引信,却还远远不够。
马车沿光德坊巷道前行,眼看即将转入永兴坊大街。
她抬眼,目光掠过车窗缝隙。坊墙的阴影在月色下森然耸立,如蛰伏的巨兽。
下一刻,一道乌光自斜刺里飞来,精准钉入车辕!鸣镝剧颤,凄厉尖啸撕裂夜空!
与此同时,两侧坊墙数道黑影如蝙蝠倒挂而下,手中劲弩寒光闪烁,直指刚退进阴影的金吾卫!
一切皆在计划之中。直到——
“嗖!”
一支偏离的弩箭破空而来,直刺车窗!就在箭锋即将触及厢壁的刹那,宇文怀璧指尖微动,一缕无形气劲逸出,于瞬息之间抚过箭簇。
弩箭像是被无形的手轻轻一拨,轨迹发生偏差,最终只是擦过车厢壁板,留下三寸多长的醒目刮痕!
这绝不在计划之内!
箭锋偏转的瞬间,她心中已了然:方才那缕气劲反馈回的触感,绝非寻常流矢的混沌力道,更像是一种精准的“叩问”而非“击杀”。
青衣按剑的指节瞬间绷紧。车夫气息一乱。
死士里有人失手了?不,或许不止是失手。
电光石火间,宇文怀璧眸光微动。这一箭虽未伤及车驾,却让这场精心布置的局平添了几分真假难辨的意味。
这意外的变数,已非需要修正的纰漏,反倒成了可堪落子的契机。
“结阵!”
队正一声断喝,声如金石相击。不见慌乱,唯有历经沙场淬炼出的本能。话音未落,十余甲士已如磐石归位,瞬息间结成战阵,将马车护在正中。刀剑出鞘的铮鸣连成一片,竟压过了坊市间的夜风。
空气骤然凝固,肃杀之气弥漫长街。
这一着,本就不为取人性命,只为将“云阙楼主遇袭”这七个字,深深烙进所有旁观者的眼中。金吾卫的这番应对,正是最好的见证。可那支透着蹊跷的流矢,却让这潭水,比预想的还要深上几分。
车厢内,宇文怀璧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这才是她今夜犯禁出行,真正要借的“东风”。金吾卫这般训练有素的应对,比什么惊慌失措都来得更有分量。而那支暗藏玄机的流矢……或许真能将这阵东风,化作一场连执棋人都难以掌控的倾盆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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