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风裹着寒露的凉意灌进来,卷得火堆火星簌簌跳。元初扒着石缝往外瞧,只见暮色里立着三个官差,黑袍镶着窄窄的红边,腰间铜剑的穗子垂在青绿裤缝上——这是秦吏的常服。
为首的官差脚边踩着片沾霜的菊叶,寒露时节开得正盛的野菊被碾得蔫头耷脑的。
“躲在洞里做什么?”为首的官差踢了踢洞口的石块,碎石滚落在霜地里,发出脆响。
他左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扫过洞外的茅草,“方才敲锣的守夜人在哪?你们是不是藏了他?”
男人刚跨出洞就矮了半截身子,膝盖几乎要碰到地上的白霜:“大人息怒,小的们只是避寒。
这几日寒露露重,夜里实在冷得受不住,才寻了这石穴落脚。”他说着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是方才急着出来时咬到了舌头,“守夜人是什么模样?小的们连日躲在这里,连洞门都没敢开啊!”
“避寒?”官差冷笑一声,靴尖挑起男人的衣襟,粗麻布被扯得咯吱响,“整个闾里都在传,你们这群刁民赶走了圣子,还敢说不知情?”
他身后两个差役往前凑了凑,手按在腰间的锁链上,铁链摩擦声在空山里格外刺耳。
元初在洞里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洞外的男人腰杆弯得像株被霜打蔫的稻穗,声音都在发颤。
“大人明鉴!圣子是神仙,小的们怎敢不敬?前几日小的家娃发烧,还是对着蛇洞拜了三拜才好的。”
他往地上跪下去,膝盖砸在冻硬的泥地上,“您看这寒露天,地里的豆子刚收完,小的还等着回去翻地种麦呢,哪有闲心惹事?”
这话倒没说谎,寒露正是收豆种麦的时节,农谚里早有“豆子寒露使镰钩”的说法,只是这世道,收成再好也未必能到自己手里 。
官差显然不吃这套,抬脚就往男人肩上踹:“少废话!郡守大人说了,找不到圣子就拿你们这群刁民是问!”
男人踉跄着摔在草丛里,沾了一身白霜,刚要爬起来,又被差役用矛杆按住后背。
“太过分了!”元初猛地要冲出去,手臂却被女人死死拉住。她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眼里满是惊恐,摇着头低声道:“不能去!若被发现与你有关,不但事情变得更复杂,而且我们全家人都要被充作城旦舂!”
元初瞥见她怀里的孩子吓得捂住了嘴,小脸煞白,只得硬生生忍住,胸口却像堵着团烧红的炭,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洞外的男人还在苦苦哀求,额头磕得地上的碎石都染了血:“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要不您再问问旁人?守夜人每日敲锣报时,全闾里的人都认得他!”
“报时?”为首的官差忽然顿住,目光扫过远处的沼泽,“他敲锣的地方在哪?”
“那日就在西边的荒沼边上!”男人连忙答道,“他可以为作证!真的不是我驱赶走了圣子!”
官差盯着男人看了半晌,忽然一脚踹在他腿弯:“起来!带我们去看看!要是敢撒谎,就把你们全家都发去修城墙!”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连忙应着,一瘸一拐地爬起来,裤脚沾着的霜花簌簌往下掉。
元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他们要往沼泽方向去,却见官差突然停住脚步。
远处传来“咚——咚——”的锣声,三长两短,在空山里荡开。
官差脸色变了变,骂了句“晦气”,又狠狠瞪了男人一眼:“算你走运!要是明天再找不到圣子,定不饶你!”
说罢带着差役转身就走,黑袍在暮色里很快消失在树林后。
男人瘫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元初和女人连忙跑出去扶他,才发现他左腿肿得老高,裤管都渗出血来。
“多谢你。”男人被扶进洞里时,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世道,活着太难了。”
火堆边的暖意驱不散寒露的寒气,元初看着男人揉腿的动作,忍不住问:“你们到底为什么躲在这里?”
男人往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子跳起来,映着他愁苦的脸:“还不是因为赋税。今年收成差,田租却翻了倍,交不上就要被拉去服徭役。我们这几家实在没办法,才躲进山里。”
他叹了口气,“咱们啊……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元初想起书里看到的秦代苛政,心里沉了沉。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你们救我的地方,能带我去看看吗?”
男人愣了愣,终究还是点了头:“夜里去吧,寒露的月亮亮,能照路,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三更时分,两人借着月光往荒沼走。寒露的夜果然凉得刺骨,草叶上的白霜沾在裤脚上,冻得人皮肤发紧。
沼泽边的芦苇都枯了,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元初踩着湿漉漉的泥土往前走,忽然听见“咚——”的一声锣响,紧接着又是两下。他连忙拉住男人,躲在一丛荻草后面。
月光穿过苇叶,照出个佝偻的身影。守夜人穿着件破烂的白袍,手里提着锣,正往沼泽深处走。
他每走几步就敲一下锣,声音在空荡的荒沼地里格外清晰。
等走到一处土坡下,他左右看了看,才蹲下身,用木棍扒开地上的枯枝烂叶,底下竟是个隐蔽的蛇穴!
元初屏住呼吸,看着守夜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进蛇穴里,又仔细用土盖好,还在上面摆了几块带霜的石头。
做完这一切,他又敲着锣往远处去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芦苇丛中。
等守夜人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元初才悄悄走过去。他拨开石块,伸手摸进蛇穴,指尖触到冰凉的硬物,竟是一袋沉甸甸的金银,包得严严实实。
“这……”男人跟过来,吓得差点叫出声。
元初迅速把金银塞回去,按原样盖好枯枝:“他敲锣根本不是为了驱蛇报平安。”他指着蛇穴,“寒露蛇藏,本就少有人来,他敲锣是为了把剩下的行人赶走,好趁机藏东西。
蛇穴隐蔽,谁也想不到这里会藏金银。”
男人恍然大悟,又连连叹气:“难怪他不肯帮官差找圣子,怕是拿了好处。这世道,连守夜人都心思不正了。”
元初没说话,心里却疑窦丛生。守夜人哪来这么多金银?又和官差找的“圣子”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一早,元初辞别了男人,往城里去。刚到城门,就看见几个穿粗麻衣服的人在墙角嘀咕,见他过来立刻闭了嘴。
城门口的告示栏上贴着张布告,墨迹淋漓地写着“捕它献官者,免徭役半年”,下面画着条张牙舞爪的蛇,旁边还盖着郡守的官印。
进了城,元初更是觉得奇怪。巷子里的小贩见了他,就偷偷往怀里塞纸条。
纸条上画着扭曲的蛇形。
茶馆角落里,有人用黑布裹着个东西,低声说着“圣子肉,治百病”;甚至连卖菊花酒的摊子前,老板都用“菊黄了”暗语问他要不要蛇胆 。
元初拉住个挑着担子的老农,递过去半块干粮:“老伯,这不是圣子吗?怎么大家都在抓这个卖这个?”
老农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什么圣子!那是郡守想讨好咸阳来的大官,说胆能延年益寿,硬是把蛇封为圣子,还逼百姓不许伤害。可他暗地里又收胆,一斤胆能换三石米呢!”
“那守夜人呢?”元初追问。
“他?”老农撇撇嘴,“他是郡守的人,表面上敲锣护蛇,实则帮郡守藏蛇胆换的金银。前几日有人看见他往土里埋东西,八成就是赃款!”
元初心头一震,难怪守夜人要藏金银,难怪官差找圣子却对守夜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抬头看向城墙上的黑旗,寒露的阳光透过旗缝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影影绰绰的,不知是人是鬼。
这时,远处又传来“咚——咚——”的锣声,还是三长两短。
元初握紧了拳头,循着锣声往城外走去。他突然有些恍惚,那本古书上的“岁啖时”或许不是传说,这苛政乱世,不就是一只吞噬光阴与人心的巨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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