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谁是小狗

“这些都是秦浥的记忆。”渡厄冷声道,“白雱与我做了交易,现在你可以从中挑选记忆片段,作为你度过今夜的机缘。”

“交易?什么交易?她给了你什么?”杨酲刚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一部分她的灵魂。她会变得更腐朽一些,但这种程度还不至于要她性命。”渡厄道,“你不用感到不可思议,倘若有一天她真的要了你的命,那么这就是你应得的报酬。”

受记忆窗口蛊惑,杨酲的眼睛逐渐迷离,他缓缓伸出手,忍不住碰上其中的一个。

刹那间白光穿透,眼前一阵昏厥,方向感在此刻陡然崩塌!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秦浥,醒醒了。”

这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抬眼,发现眼前正是“自己”的脸庞。杨酲像是附身在一个人的身上,只是他无法操控这个人,更像是作为旁观者借用这个人的眼睛来看一出“电影”,而很快他便发现了,这个人正是秦浥。

眼前的“杨酲”晃了晃“秦浥”,后者睁开眼,原来是自己坐在书桌前睡着了。

在不大不小的家里,“秦浥”房间的窗户更大一些,于是摆在窗前的桌子稍长,可供两个人坐下,“杨酲”的房间里则只有一张单人桌。后来秦浥离开,杨酲几乎再也没有推开那个房间的门。

那扇门的背后就像是藏着一个梦,是杨酲想伸手去摸却又不敢触及的梦,是二人共同织起的回忆网,也是一个不同于现实只属于他们的异世界。他们在那里看过岁月如珠玉跳动流转,听过盛夏后蝉鸣声强渐止,嗅到月夜下植物沁人心脾的气息,而如今杨酲什么都失去了。

那一刻,杨酲的眼眶蓦地红了。

“刚睡醒还困啊?眼泪都流出来了。”眼前的“杨酲”微微笑着,说,“作业都快写完了,出门吗?”

“秦浥”打了个哈欠,“好,去觅食吧。”

杨酲有些记不清这是哪一天发生的事了,他模模糊糊记得那天似乎下雨了。

果不其然,正吃着饭,外面飘起了雨花。两人出门都没看天气预报,自然也没有带伞。“秦浥”去结账,“杨酲”则背对着他。

视线移动,等到“秦浥”再去看向自己的哥哥时,发现那人自顾自地站到了雨下。

雨下得不算特别大,但也足够让衣服湿透了。现实里的杨酲看着自己的背影,他实在想不起当时是怎么想的了,现在看只觉得自己可能有什么毛病。画面里自己的头发湿透了,雨水顺着发丝紧贴着脸颊往下流。

他感受到“秦浥”目光盯着那雨珠滑下,直到落入脖颈,心脏不住地砰砰直跳。

“秦浥”来到“杨酲”身边,若无其事地将外套脱下来盖在对方头上,“你衣服上没有帽子。哥,你刚刚在想什么?”

“杨酲”接过衣服笑了一下,指着“秦浥”的衣服,“明明你里面的衣服也没帽子。我刚刚啊,在想雨是水做的,人的眼睛里也全是水,水就像镜子一样会映射,那眼睛是不是也会?如果有一天我可以透过别人的眼睛去看清那个人就好了。”

现实的杨酲愣住了,他静静听着当年的自己讲话,而他当年的玩笑话如今竟真的成真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午后,雨水带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而身边的少年正微微歪着头注视着他,眼里盛着雨意。那一瞬间,他好像跨越时空,与过去的自己对话。

所以秦浥,你的眼睛里究竟有什么呢?你的心脏究竟在为谁跳动?

你是因为需要爱我所以爱我,还是因为真的爱我所以爱我?

“秦浥”藏在衣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指节泛白。

他看着“杨酲”在雨里笑得眉眼弯弯,心口不住地疼痛,正如方才的杨酲那样。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杨酲就已经大胆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杨酲的视线再次模糊,好像是雨,正顺着“秦浥”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长廊地面,溅起微小的水花。“秦浥”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把外套往“杨酲”头上又拢了拢,声音低哑:“雨总会停的,镜子也总会破碎的,所以有些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别胡思乱想了,我们回家。”

如果不经人提醒或许杨酲早就忘了这段回忆了,而这样的想法居然一直埋在心底,以至于走马灯一一在眼前掠过时,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才是他最想要的。

如今再追忆过去,秦浥口中那句“有些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如今杨酲才堪堪读懂。虚假的爱也好,真实的爱也罢,只要存在便是真理,其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秦浥让杨酲不要去在意。

幻境的边缘产生裂痕。杨酲感觉自己再慢慢抽离“秦浥”的身体,而当他即将离开回忆幻境时,他感到一束目光对准了他。

回忆里的“秦浥”抬头,似乎在看天,他又微微颔首,看向脚下水潭里的自己,又似乎在看未来的杨酲。

再一转眼,杨酲又站在了走马长廊,渡厄站在长廊尽头,背对着他。

记忆就如走马灯,所以这里才叫“走马回廊”,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不等细想,更不等杨酲再去伸手选择,眼前白光流转,他似乎又要跌进某段回忆了。

一朵桃花在眼前落下。当花瓣接触到底面的那一刻,它的周围泛起淡淡涟漪,就好像杨酲所处空间是一片湖水,但他却没有被沾湿。

白光乍褪,桃花变作雪花,落在青石板上。市井烟火骤然浮现,袅袅炊烟升腾而起,街道两旁欢声笑语与叫卖声交织不断,人群熙熙攘攘。

这里杨酲再熟悉不过了,毕竟这儿是他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在那座满是童年回忆的小县城里,有一处热闹的陵园。那些年管理不严,人们把陵园当成下班后闲散放松的公园,外面摆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套圈的,卖金鱼的,烤糖人儿的,但最多的还是街头作画题字的。

只是有一点,杨酲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得很高,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转头,他这才发现不是别人变高了,原来是他变小了。拽他衣角的人是小时候的自己,他又附在秦浥身上了。

这段记忆杨酲也没什么印象了,直到看到一个人的面孔后他才隐约记起一点。

这个人是杨家的远门亲戚,杨父疲于过年时的应酬,杨母则要去招待客人,而这亲戚一家有求于他们,所以大人们就让家里的大孩子带两个小孩出门玩。这个大孩子约莫有十二三岁,比杨酲秦浥都他们大一点,只是他太胖了,手指又粗又圆,背影巍峨如山。

……他叫什么来着?

之后也没怎么见过面,杨酲对他的名字完全没印象了。

忽然杨酲觉得收紧的衣角松开了,原来是那个大孩子主动牵起了小杨酲的手。那人五官快挤到一块儿去了,笑得让现实里的杨酲觉得诡异又恶心,“杨哥儿,你要吃什么不?”

透过小秦浥的眼睛,杨酲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被牵的那只手。

“我看有卖糖葫芦的,你吃不吃?我妈给了我钱,说要给你们买东西。”见小杨酲还是不说话,这人便自顾自地道,“我知道你想吃,跟我走!”

那时候他们好像才五六岁,也好像七八岁,总之秦浥刚来杨家没多久,他刚开始叫杨酲“哥哥”,但平时依旧说不了太多话。

大孩子拉着小杨酲就要往前走,小杨酲脸上的表情终于变了,他变得慌乱,像是不明白大孩子要带自己去哪,他转头看向小秦浥,他不明白为什么秦浥不和他们一起。

嘴里呜呜咽咽不知道在说什么,杨酲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是得病了,话都说不囫囵,遇到紧急情况嘴里只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杨酲还在想,却发现身体已经动了起来。

小秦浥一把抓住小杨酲的手,面对大孩子皱眉的丑脸,他阴着脸大喊:“他不和你走!”

“你怎么知道他不和我走?!”大孩子很不耐烦地望着他。

小秦浥说不出口,但他一直在后面跟着。小杨酲挣脱不开,跌跌撞撞地被带着向前。来到糖葫芦摊上,大孩子让小杨酲自己挑自己要吃的,又看见旁边有烤糖人的,平时家里不让大孩子多吃糖,这下他好不容易出门,大人都不在身边,他馋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但转眼看见后面还有个跟屁虫。小秦浥跟着他,他就要再给这小孩儿多花一份钱,烤糖人是别想了。于是大孩子眼睛骨碌碌一转,附身跟小杨酲说,让他在烤糖人摊等一下,一会儿烤好了,这个糖人要给小秦浥,自己则转身去教训那个臭跟屁虫。

小杨酲不太情愿,但好在听话,尤其是听到跟秦浥相关的。他只是偶尔看一看手里买好的糖葫芦,但一口都没动。

大孩子像是对秦浥很有意见,他学着家里大人的模样,拽起秦浥的胳膊,拧着对方的耳朵走远,到拐角处怒斥道:“你不要跟着我们!”

小秦浥吃痛站定,他看着大孩子就像在看敌人,眼神逐渐锐利,“凭什么?”

大孩子被他盯得有些头皮发麻,于是只好下手去拧。大孩子的手没轻没重,附在小秦浥身上的杨酲也被拧得浑身发颤。

这人转身,邪笑堆在脸上,不屑的眼神呼之欲出,“你又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也不是请来的客人,主人和客人出门玩,你跟着算什么?哦我知道了,你算主人的看门狗!小狗,你不该在家好好看门吗?”

说罢他还冲小秦浥做了个鬼脸,“认得回去的路吧?就说你不想跟我们玩了,快滚快滚!回去敢多说一个字我饶不了你!”

杨酲挑眉,这段情节他当时真不知道,他很想知道秦浥之后会怎么做。

下一刻,杨酲心头一紧,眼睛蓦然放大。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那个大孩子肥胖臃肿的脸。后者先是愣住了片刻,任由前者挥拳,等反应过来开始挣扎,挥舞双手准备反击时,小秦浥已灵活地跳开,迅速逃进了人群之中。而那个大孩子实在太过肥胖,奔跑起来的劣势尽显,没跑几步就被撞得人仰马翻。

小秦浥被大孩子追得一路飞奔,身影越跑越远。随后,他们一同拐进几条幽深的胡同,小秦浥巧妙地将对方彻底甩开,这才不紧不慢地返回陵园。

糖人小摊的老板是一位老爷爷,他早已做好了糖人,想提前把糖人给小杨酲。然而,小杨酲拿不出钱,也不愿接过糖人,只好站在一旁等候。这小孩站了好一会儿,老板见始终没人来帮他付钱,又瞧见小孩那发呆的眼神,心便软了下来。他拉来一个小马扎,让小孩坐上去慢慢等,还塞给了他两个果冻。

老板笑道:“小孩,你哥哥他们跑掉了,你爸妈呢?知道回家的路吗?”

小杨酲接过果冻却没吃,塞进口袋里,然后倔强地抬头,声音稚嫩,却尽量让自己吐字清晰:“我没有哥哥,我才是哥哥。”

“刚刚领你来的那个大孩子不是你哥哥?”

“他才不是。”

话音刚落,小秦浥气喘吁吁地跑来,将兜里仅有的五块钱重重拍在小推车上,冲着老人大声喊道:“我是他弟弟!我来接他走!”

当小秦浥映入眼帘时,小杨酲的眼眶瞬间泛红,却没有泪水滑落,就像放学后等待大人来接,可大人迟迟未到,小孩只能静静等候。杨酲清楚自己的性格,好面子,自尊心挺强,不愿意外人面前哭。

回去时杨酲觉察到小秦浥的目光始终在小杨酲身上。透过别人的眼睛看自己,杨酲感受到秦浥那时心里汹涌到将要溢出的情绪了。

直到进了回家的巷子,小杨酲一个字都没说,小秦浥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个小孩就这么僵持着走,但前者的脚步却越来越慢了。

“你到底怎么了?”小秦浥忍不住了,问。

转头,杨酲这才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已经是个泪人了。

“你怎么哭了?”小秦浥顿时慌乱起来,他兜里没有纸巾,便想帮小杨酲擦拭眼泪。刚伸出手,却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自己手上有灰尘,只好扯过衣服为杨酲擦眼泪,嘴里下意识地说了一大串话:“是我来晚了,别哭了,好吗?我下次会尽快来接你,好吗?那个人太讨厌了,但我已经把他赶跑了,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好吗?”

“……杨酲,以后都让我接你回家,好不好?”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同龄的玩伴,也许是“亲情”二字于杨酲而言太远,也许还是太小就接受这些痛楚,过去所有的苦都化作此时无数的眼泪。

身侧有老人骑着三轮车经过,发出沉重的响声,还有不知道哪个小胡同里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声音,遥远的地方飘起了雪,杨酲听见了沉默的雪声。

小秦浥轻轻抱着小杨酲,一遍又一遍询问安抚,小杨酲哭得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不顾及脸面,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止也止不住。

杨酲觉得心里很疼,心口像被堵了一团棉花,怎么都喘不上气,但他此刻正在秦浥的身体里,那这样的感觉是因为秦浥也在痛吗?

拥有一切又失去一切,寄人篱下又饱受诟病,或许秦浥才是那个更该放声大哭的人。但他什么都没提,还在安慰另一个孩子。

等到了家里,大孩子灰头土脸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看见秦浥就像看见瘟神一样躲着。

小秦浥没搭理他,径自走进了洗手间。之前没察觉,现在心情平静下来,杨酲突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胳膊也传来痛感。对着镜子一照,杨酲才看到镜中的小秦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胳膊上还红了一大片,应该是刚才大孩子挣扎时弄伤的。

小秦浥放开水龙头洗手,他洗了很长时间,也洗了很多遍,直到杨酲觉得脸颊上有凉凉的东西滑过,心里又升腾起那股堵塞感。小秦浥抹了把脸,发狠般洗脸擦手,水管水与眼泪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他拿了小毛巾随意擦拭几下。

有人轻轻敲了敲洗手间的门,杨酲看去,是小时候的自己。

小杨酲摊开手,等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时,杨酲心底的堵塞感顿时消失了。一个青苹果味,一个草莓味的果冻,还有一块儿创可贴。

“创可贴还有果冻,给我的呀?”小秦浥咧嘴笑了。

“嗯。”小杨酲点头,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的糖人我放在盘子上了。”

“那是给你买的。”

“是你付的钱。”

“可我是为了你买的。”

“但是是你付的钱!”小杨酲咬紧下唇,看样子又快要哭了。

他脸上写满倔强。杨酲竟不知小时候的自己在别人眼里原来是这副模样,爱哭鬼,麻烦精。

小秦浥嘴唇抿了几下,沉默了许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摸了摸鼻子,挠了挠头,把手中的毛巾晾好后,朝着小杨酲张开双臂。张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住,仿佛在犹豫不决,但下一刻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咬牙抱了上去。

“杨酲,如果有人说另一个人是小狗,你觉得他会生气吗?”

“当然会。”小杨酲被抱得快要喘不上气,他皱起眉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他只好忿忿道,“谁是小狗?反正我不是。”

“嗯,你不是,我是。”小秦浥笑了一笑,他凝视着小杨酲的眼睛,轻柔地在对方眼角处落下一吻,就好像小孩子在亲吻自己最珍爱的玩偶,“杨酲,有没有人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它好像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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