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旧钟停摆
苏家祠堂里那股子陈年的木头味,混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沉沉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甜腻。天光吝啬,只从高窗的雕花缝隙里吝啬地漏下几缕,斜斜地打在青砖地上,映出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是无数细小的幽灵在无声起舞。列祖列宗那些描金绘彩、面目模糊的牌位,在幽暗的供桌后层层叠叠地垒上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苏清月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竿不肯折腰的瘦竹。她身上那件素净的月白色府绸旗袍,在一室沉暗的朱红、乌木与金漆里,显得格格不入,刺眼得如同宣纸上的墨点。空气里弥漫的不仅仅是香烛气味,还有一股更隐秘、更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如同深埋地底的棺椁被骤然掀开,混合着泥土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
“清月,” 父亲苏鸿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磨盘碾过祠堂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穿着深青色暗云纹团花长衫,踱步到供桌前,拈起三支新香,就着长明灯的烛火点燃。跳跃的火苗映亮了他半张脸,那是一张保养得宜、儒雅依旧的面容,眼角的细纹都透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只是此刻,那沉稳之下,隐隐透出一种近乎执拗的冰冷。“下月初六,黄道吉日。你与恒通钱庄少东家程景明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香头明灭的红光在他指间闪烁,一缕青烟笔直上升,然后在祠堂的高梁下散开、弥散。那烟雾里,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却又异常顽固的异香——不是纯粹的檀香,更像是某种药材被反复熏烤后留下的焦苦余韵,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阴湿地穴的腥冷。这味道苏清月并不陌生,它顽固地缠绕在父亲的书房附近,如同一条看不见的毒蛇。
指尖传来细微而冰冷的金属触感。苏清月下意识地垂眸,看向自己拢在旗袍下摆的手。掌心紧紧贴着一枚冰凉的物件——一只老旧的黄铜怀表。这是她归国时父亲亲手所赠,表壳上繁复的缠枝莲纹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边缘处甚至有些微凹陷。此刻,这冰冷的金属仿佛是她与这窒息祠堂唯一真实的联系,是她抵御这片古老腐朽空气的最后壁垒。
她纤细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表壳上凸起的纹路,试图从那冰冷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对抗的勇气。就在父亲那句“定了”落地的瞬间,指腹下清晰地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心底的——
“咔哒。”
怀表那细如发丝的秒针,猛地一颤,死死钉在了“XII”的罗马数字上,纹丝不动。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
苏清月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睫微颤,目光死死锁在那根停滞的秒针上。冰冷的金属感瞬间变得灼烫,烙铁般烫着她的掌心。她试图用指尖去轻轻拨动表冠,那精致的旋钮却像被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不是错觉!不是机械故障!它真真切切地停在了父亲宣布她婚期的那一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这凝固的指针,像一道无声的谶语,昭示着她即将被钉死的命运。她猛地抬眼,视线穿透袅袅升腾的青烟,直直刺向父亲苏鸿远的背影。
那背影宽厚,在缭绕的烟雾和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正微微侧身,将燃着的香稳稳插入巨大的青铜香炉。炉腹里积着厚厚的香灰,几缕未燃尽的香脚歪斜地插在其中,如同乱葬岗上竖起的残碑。
“父亲,” 苏清月的声音响起,清冷得像初春屋檐下坠落的冰凌,砸在祠堂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依旧跪着,背脊挺得更直,目光锐利地刺破烟雾,“留洋五年,学的是现代法医,剖的是人心险恶,断的是生死公理。您如今,却要用一纸婚约,把我剖开,钉死在这‘命’字上?”
苏鸿远插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她话语里尖锐的锋芒。待三支香稳稳立住,他才缓缓转过身。祠堂幽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让那儒雅的面容显出几分莫测的阴沉。他的目光落在女儿倔强清冷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温情,只有一种深潭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命?” 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近乎嘲讽,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酷,“苏清月,你以为你能逃得掉?解剖刀切得开皮肉,切得开这世道?切得开你生为苏家女的根?”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祠堂里冰冷的湿气,“这上海滩,这苏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程家这门亲事,是苏家安身立命的一块基石,也是你下半生的倚靠。由不得你任性。”
他的目光扫过苏清月紧握在膝上的手,似乎洞悉了她指间那枚怀表的异样,又似乎毫不在意。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直抵骨髓的审视,仿佛她所有的抗拒与不甘,在他眼中都不过是稚童无力的哭闹。
“收起你在西洋学的那套离经叛道。” 他向前踱了一步,那股混合着檀香与奇异熏香的浓郁气味随着他的动作扑面而来,强势地侵入苏清月的感官,几乎让她窒息。“安安分分,准备做你的新嫁娘。这是你的本分,也是苏家对你的期许。”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沉甸甸的,像一块巨大的、刻着“认命”二字的石碑,轰然朝她压下。然后,他不再停留,拂袖转身,深青色的袍角在幽暗光线下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径直跨出了祠堂高高的门槛。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喑哑的呻吟,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天井里微弱的天光,也将苏清月彻底囚禁在这片供奉着冰冷牌位与无形枷锁的幽闭空间里。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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