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天边的日头早已被这密布的阴云吞噬。
在这阴云密布之下，一道人影却以极快的脚程朝着山上赶路。
这人身着粗布道袍，长发素簪半挽，俨然一副道士的模样，面容却十分清秀，约摸似才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边赶着路，一边无奈叹气。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今早出门时这天还好好的，他便没带伞把，不想此刻竟然山雨欲来了。
他埋头赶路了许久，不远处的点点亮光，终是落入了眼帘。
在那几点灯火处，是一座略显狭小的僻静道观。
见到亮光，他欣喜万分，急步快跑，奔到道观的大门前。道观的门是两扇虚掩着的木板门，门上斑驳着老旧的划痕，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到发黄的匾额，匾上“清灯观”三个大字尚清晰可见。
他喘着气道：“还好还好，赶上了。”
他，便是这清灯观的主人，清风道长。
旋即，清风将大门轻轻一推，观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开了。
这座简陋的道观，素日也就他一人。偶尔会来几个香客，停留也不多时，清风早已习惯出门在外不将观门落锁了。清风孤身一人多年，这清灯观，便是他的家。终于到家，身心顿时松了下来。
然而，还没得他松下半刻，霎时，天边炸开一道惊雷，妖风阵阵，如同咆哮的困兽，呼天啸地，在天地间疯狂肆虐。
风里飘来一丝血腥味，和着孩童低低的啜泣声，他心头一紧。
难道，才出门一日，观内就有了古怪？
清风狐疑着，放轻脚步，循着这似有若无的哭声，向观内的大堂走去。然而，他在大堂内绕着找了一圈，也没找着这哭声的主人。随后，他又从袖口抽出一张符咒，默念几句咒。符咒燃尽，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他不由地紧了眉头，沉思之间，忽然发觉，那张供桌的桌腿子在微微颤动。他赶忙弯下身，将那桌布一掀。
果然，这桌底下蹲着一个八、九来岁的孩童，正啼哭不已。
这孩童先是哭，抬眼间，陡然看见一张人脸正看着他，便吓得哇哇大叫起来。
“哎呀呀，小朋友，你先别哭，先别哭……我是这儿的清风道长。你是谁呀？你的爹娘呢？”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安慰着这个孩子。
孩童闻言，止住了哭声，问道：“这儿就是传闻中的青灯观吗？”
“这儿清灯观倒是不错，但这传闻中的……”
他心下奇怪，并不认为这狭小幽僻的道观配得上‘传闻中’这几个字。
而那孩童却顾不上这些，只听得这里就是清灯观后，便一把扑在地上，连连磕头。
“求道长师父收我为徒！求道长师父收我为徒！”
他望着这孩童，心中五味杂陈。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忘记自己还能收徒弟，也早就习惯孤家寡人了。忽然遇上这样一个执着恳切地想拜他为师的孩子，万般感慨忽然涌上心头。
他蹲下身，将这孩子扶起，笑眼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低下头，轻声答道：
“铁蛋。”
“为何想拜我为师？你的家人呢？”
铁蛋又低声啜泣起来：“呜呜，我的爹娘都不在了……被恶鬼杀死了……呜呜呜，道长师父。”
孩子一边哭，一边抱上他的大腿不肯松手。
“我听……听说，青灯观里住着一位很厉害的仙人……有好多人从观里修成仙。道长师父，您可以收我为徒吗？我想修炼法术，我想成仙，这样就可以为我爹娘报仇了……呜呜……”
“这……”
原来如此，这小孩儿是把他这又破又小的清灯观，当成了传闻中的青灯观。他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
“铁蛋，你想找的青灯观的‘青’是青山绿水的青，而我这观的‘清’是清贫的清，此观非彼观。你看我这道观清贫如此，也从没飞升过什么神仙，想来你是找错了。”
铁蛋听后，一下惊了，松开手，一脸茫然无措的神情。
他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孩童，朴素而简单的穿着，麻棉制成的外衣还逢有几处补丁。想来应该是这附近哪家农户的孩子，没读过多少书，把字认错了也正常。
“先起来吧，你饿不饿？吃点东西吧。”他看着这孩子也十分可怜，便拉他起来坐到一张木椅子上，从怀里摸出块饼递与他。
铁蛋接过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看样子是饿了好几天，父母死后，他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不知怎么一路摸到山上道观里来的。
他这样想着，脑海里回忆的画面一闪而过。
许多年前，他也曾遇到过似这般年纪的一个孩童，全身上下脏兮兮，从头到脚，遍布深浅不一的伤痕。他只看着那些伤口都觉着疼，可那孩子却没有啼哭过一声，像个大人般沉着冷静地望着他。那一双异色的瞳眸，深邃异常，仿若万丈深渊，看不见底。
在他恍神的片刻中，铁蛋很快吃完了，情绪也平复了很多。
清风道：“铁蛋，这儿虽不是你想找的那个青灯观，但我好歹也为一观道长，会点法术。方才你说你的父母皆被恶鬼所杀，这事兴许我能帮得上点忙。”
“道长师父，这是真的吗？”铁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重新燃起了希望。
“那是自然。不过……”
不过，一般恶鬼索命，都是生前遭受了极大的冤屈，含恨而终，死后魂魄才会化为厉鬼。故而，恶鬼杀人，冤有头债有主，很少弑杀无辜之人。
难道，这恶鬼和铁蛋的父母生前有什么孽债？
他思忖着，拿起桌上的茶盏，倒了两盏，将其中一盏茶递与铁蛋。继续道：
“不过，你得告诉我来龙去脉，好端端地，为何你的爹娘会遇上那恶鬼？这其中缘由，都须说与我听。”
铁蛋点了点头，将所发生之事，极细致地说与他听。
原来，铁蛋的家就在与这山下相隔二十几里路的荒月县上。
铁蛋他爹是个更夫。平日，他爹夜里敲锣打更辛苦，他娘会做些夜宵，在县里的一处凉亭里给他爹送饭。几日前，他爹如往常一样夜里出门打更，他娘也如往常一样去给他爹送吃食。
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铁蛋在家里等他爹娘等了整夜，心里又惊又怕，但他不敢出门。只因他娘曾经千叮万嘱过他，小孩子在半夜是不能随便乱跑，夜里有鬼魂在外游荡，最爱抓不听话的小孩。铁蛋平素最听他娘的话，虽然担惊受怕，还是独自捱过了整晚。可等到次日天亮，他的爹娘依旧没有回来。
传回来的，却是爹娘双双横死的消息。
他爹娘的尸体被过路行人发现，衣着完好，但两人的头颅却不翼而飞，整颗头颅像是在死者毫无防备之时，瞬间被一把极为锋利的兵刃横刀斩断，脖颈处鲜血横流。被发现时，干涸的血渍早已将亭台的石阶和石地板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路人见状，当场吓得脸色煞白，立马报了官。
虽然这两具尸体没了头颅，官差还是依据尸身的衣着和一些行迹很快确认了死者就是铁蛋的爹娘。
但官老爷只经过三两日的审理，便草草地定了案，说这必定是某处的强盗所为。本来要抢劫某个大户的，正巧遇上这对夫妻就下手了，这头颅也是他们砍掉了，为的是掩人耳目。甚至于为了将案子迅速了结，还命人胡乱画了张像，贴出告示，重金悬赏缉拿这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杀人犯’。
话到此处，铁蛋确实将他爹娘遇害这事讲得十分细致了。不过，一个**岁大的孩子本该懂不了这么多。这些话，其实是他的叔叔婶子在谈论他父母被害种种时，他躲门边偷听来的。父母双亡后，他无处可去，被他三叔和婶子接去照料过几日。而有些话他虽不大懂，但也把听来的全都如实说了出来。
铁蛋的叔婶对于官府给出这样的结案是不大信的，可他们不过寻常百姓，也拿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但铁蛋不仅不信，还一直到处嚷嚷他爹娘是被恶鬼杀死的。只因他娘亲生前为了哄他老实睡觉，总喜欢在睡前讲鬼故事吓他。久而久之，铁蛋也就认为这世上到处都是妖魔鬼怪，爹娘如今惨遭横死，定是鬼怪所为了。
然而，叔婶和邻居街坊们自然也不会信一个毛头小孩所说。只当是小孩子不懂事，胡乱闹的。铁蛋见周围没人信他，便在父母下葬后，从叔婶家偷跑了出来。他想起不久前听茶馆那说书先生讲了一段关于青灯观的仙人奇事，遂想去寻找那传闻中的青灯观学习仙术，为爹娘报仇。
清风听完，眉峰一拧，眸中泛起一层疑思，心下暗想。
“平民百姓的命在那些做官的老爷们眼里不过如草芥，若这事迟迟不结案，倘或闹到了皇城，必然会影响官老爷们的仕途，因而他们便想敷衍了事，赶紧了结。但此事疑点颇多，譬如若真是强盗为了劫财所为，打劫一户贫民夫妇便说不过去，更何况死者身上衣物还完好无损，还有那不知去向的头颅……皆是疑点重重。”
想到此，清风起身，与铁蛋道：“今晚雨下得大，夜也深了，你先在我这观里留宿一晚。等明日雨停了，我再与你一同下山查清此事。”
铁蛋连连点头，清风随即收拾了后厢房一间空置的屋子，让铁蛋住下。
窗内，厢房的灯火渐次熄灭了。窗外，伴着狂风闪电，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打散了风中带来了的那一丝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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