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刮了整晚，刮了整晚的狂风，下了整夜的暴雨，终于淅淅沥沥地停了。天空渐渐放晴，雨后的皓空，万里无云，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澄明如镜。
清风随身带了些驱邪除鬼的符咒和干粮，正准备带着铁蛋下山，无意间一回眸，他瞥见了墙上挂着的那一柄佩剑。
那是他的剑，名唤玄梦，已悬在墙上落灰多年。
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折回去，取下剑，又凑近脸来吹了吹灰，戴在身上。
因刚停了雨，山间小路皆是泥泞不堪，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坑坑洼洼，很不好走。
清风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抓着铁蛋，在山野幽林间的羊肠小道上一路铁铁撞撞，却又一路狂奔。下山坡时，有好几次，他一不留神脚底打滑，险些从直立行走的姿势，变成圈形的滚动姿势。
虽然这一路下来，他的道袍上裤腿上沾了好些泥土，但他很会安慰自己，不管以哪种姿势下山，总归也是‘稳步’前进。
然而，被他提着，被迫跟着他一路狂奔打滚的铁蛋却全程都在心惊肉跳，哇哇乱叫。
因着这样的神速，他们清早出的门，路上花了一个时辰不到，就抵达了荒月县。
此时正值巳初时分，日头懒散地斜挂着半空，他俩行走于荒月县一条还算得上宽阔的街道上。
清风一面走着，一面左顾右看。
荒月县虽然并不算太大，但处于栖霞州的中心地带，他也来过几次，但曾经熙攘热闹的县城，如今却冷冷清清，连沿街叫卖的摊贩也少得可怜。街上零星几个路过的行人，皆是沉默不语，行色匆匆。
清风心生疑惑，问道：“这里平常都这样冷清么？”
“咦？没啊，我离家前，这儿还热闹着呢！”
往日喧闹嘈杂的县城，如今却呈现萧索寂寥之态，就连在这儿土生土长的铁蛋也感到十分讶异。
他们俩正准备先回铁蛋的叔婶家问个究竟，忽然闻得背后一声高呼。
“你们站住！”
清风不由地停住脚步，回首看去，几名官府的衙差正朝他俩急步走来。铁蛋见状，缩到清风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裤腿，一脸惊慌。
清风知这群官差是冲着铁蛋来的，上前一挥袖子挡住了这几人，抬眼笑道：“官差大人，这是何故？”
为首的官差却并不理会他，伸手指着他脚边的铁蛋，一副没好气地表情，喝问：“你，就是铁蛋？”
铁蛋吞了吞口水，不敢应答。
清风向他们十分有礼地鞠了一躬，继续好言好语道：“他不过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倘或之前有甚么地方得罪了几位大人，还请见谅。”
“哼。你可知这小子前几日刚死了爹娘，还不知死活地偷跑出来。他的叔婶急得到处报官，偏生这几日又死了几个人弄得人心惶惶，到处找这小子找不到，把俺们倒累个半死，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呢！偏生这会子又跑来大街上晃荡，真是不知好歹！”
“又死了几个人？死者又是头颅不见了？”
清风向来很会抓话里的重点，这一问，衙差终于注意到了他。
“你……又是甚么人？难不成，就是你把他拐走的？”
清风连忙摇手，正待要解释些甚么。铁蛋突然从他身后窜出来，大声道：“才不是！这位就是清灯观的清风道长师父，他会用符咒，捉鬼怪很厉害！我就是专门请他过来抓害死爹娘的凶手的！”
“呃……道长，你真是专程过来帮忙捉鬼怪的？”官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清了他身上的确穿着道袍。虽然这件道袍，自从下山之后便有些难以形状……
“是，是罢。”清风尴尬地笑道。
原本他只想暗自查访，并不想惊动衙门的人。只是方才形势如此，他也不得不勉强承认了。
“那好嘞，要劳烦道长跟我们走一趟了，现在苏大人正愁找不着像道长你这样的世外高人咧！”
话音刚落，这几个衙差便不由分说，将他和铁蛋架走了。
“等等，你们说的苏大人是？”
从方才的对话里，他又捕捉了一个关键词，连忙问。
“就是督察院的左都御史苏绰大人。最近几日，这里接连死了好几个人了，起初说强盗甚么的还能糊弄糊弄。如今连圣上都听闻此事，还特地派了苏大人过来彻查。看样子，不抓到真凶上头是不会罢休的。”其中一个衙差边架着他的胳膊，边与他说道。
“哎哎，我还听说啊，苏大人前日半夜里领着人去道上堵那个东西了。你猜怎么着？连那东西的头都砍下来了，结果还没死还能动，把一群人都撂倒了，就跑不见了。听说苏大人的右臂还受伤了捏！”另一个衙差又在旁低声与那衙差说道。
清风神色一滞，心下暗叫“惨了”，面上虽一如往常，平湖无波，但此时内心活动却相当丰富。
苏绰，这个熟悉的名字又在他耳中回响。
因为他，十五年前他曾连夜扛着道观跑路。
亦是因为他，十五年他不再挥出玄梦一剑。
不行，绝不能被这样架着去见他！可他又能怎么做？打伤衙差直接跑路？
平民打官差是重罪，他的缉拿令大概明日便会贴满县城大街小巷。何况方才他已被铁蛋自报家门，他并不想扛着道观再跑路一次。
如此一来，那就只能在不伤人的情况下，思考怎么挣脱这些难缠的衙差了。
“你们快看，那是谁？！”清风将头歪向右边，示意众人赶紧朝右看。
但当众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时，却发现空无一人。此时，他便趁着这个空档赶紧挣脱两旁架着他的衙差，连跑带跳，蹦出几丈之远。
然而，正当他暗喜自以为逃脱之时，又被另外两名衙差从背后按倒了。
“我说道长啊，你这又是何苦呢？放心罢，我们只是办差的，不会为难你的，只不过请你前去帮个小忙罢了。”
衙差们又重新把他架起来，胳膊架得更紧了，走得更快了。
县衙的东厢书房内，苏绰正翻看着一卷案宗。
“大人，苏大人！”
一名衙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甚么事，这么慌张？”苏绰抬眸只看了来人一眼，又垂眸继续翻看案宗。
“大人，小的们在路上遇到一位道长高人，据说最擅长除灭鬼怪，这次他是专程赶来协助大人的。”
“哦？这位道长是什么来历？”
“听闻是清灯观的清，清，清……”衙差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清风的名号了，急得额头冷汗直流。
“清心道长？”苏绰突然抬头，接上他的话，问道。
“对对对，就是清心道长！”衙差边擦拭额边的冷汗，边胡乱附和道。
苏绰放下手里的案宗，蓦地起身道：
“还不快请！”
不多时，两名衙差便将清风架了进来。
清风被衙差放开后，直接趴地上不敢抬脸看他。
“道长，这是何意？快请起罢。”苏绰忙伸手要去扶他。
“不不，贫道自己能起来，能起来。”见躲也躲不过，清风只能硬着头皮直起身。
四目相对的刹那，清风见到了生平最怕见的那张脸。
那是一位身着绯袍官服的男子，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颀长，眉似刀削，目若朗星，只是眉宇间蕴含着的那一抹沧桑，昭示着他已不再意气年少。
苏绰的目光落在清风的脸上，和印象中的脸完全对不上的错愕感，让他不禁问道：
“你是？”
“贫道……是，是清灯观的清风道长。”
“清心道长是你什么人？”
“他……他是贫道的师父。”
“那他如今人在何处？”
“他……师父他，已于十年前便仙逝了。”
谈话间，清风心虚得有些结巴，将目光移往别处，不曾正视苏绰一眼。
苏绰闻言，仰头负手而立，沉默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口气。
“十五年前，我入皇城赶考，夜里走山路遇鬼怪追杀。生死之际，先师手握一把长剑，从天而降。那一袭白袍随着长发在风中翻飞，一柄长剑挥出，剑气如虹，划破长空，将鬼怪皆数斩尽。之后，我因身受重伤，先师便将我带至清灯观细心照料。虽然我与先师初遇时，他已是一位仙风道骨，白发须眉的百岁老者。但我俩相谈甚欢，结为挚友。在清灯观修养的那段日子，我经常与他坐在山峰之上，仰头望着皓皓夜空，阔论饮酒。先师酒力了得，见识不俗，我经常自叹弗如。那段畅快恣意的日子，苏某这一生都难以忘怀……”
苏绰为官多年，宦海浮沉，早已心沉如水。作为左都御史，监察百官，善谏直言，素日对待旁人皆是不苟言笑。但他在谈论清心道长之时，眼中却微光闪烁，嘴角轻轻上扬，似在回味过往，难以释怀。
“只是……”
苏绰又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
男主未登场，女主三十岁的迷弟先登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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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清心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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