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草原上的冬雨但凡下起来,那是一个连绵不绝,乌云绕顶。
黑压压的将午后的天都盖住了大半。
劲风吹起来,又将西郊寺院顶上的火吹的更旺了些。
人们这边在火急火燎的打井水救人,另一边农房后面突然不知怎么就窜起火来了。
这佃农村修的密实,一户挨着一户,这房烧起来很快就会烧到别家。
曲杰第一次带着手下得力僧人处理大事,他倒是知道怎么安排人救火,疏散多余人群。
但农房这边又遭了殃,佃农原本跟着救寺院的火,得知自家烧了,那还了得,手里的水桶提着水就往佃奴村跑去。
曲杰带的人不多,和寺院的堪布铁棒僧人一合计也不过三十几人,寺院里里外外那么大,佃奴一走,救火就棘手了。
可现在混乱到人群乱窜,根本通达令下不及,这让他一脑门子的劲儿却突然打结不知道怎么调度。
不知哪个佃农突然反动的大喊:“房也烧了,家里的储备粮也要遭殃,到了明年上给寺里的粮食不够,又要给我们长租,那可怎么办啊!”
“老子们不干了,让大火烧起来,大不了逃出城去做乞丐也比给人当奴隶的好!”
“走,我们现在就闹出城!这火就让他烧个够!”
“不行,这么一走我们没有身份官印,还是无处谋生,我们应该跟大教司谈判。”
“我们拿什么跟人谈?你们难道都忘了前不久贺家老头死了之后,寺院是怎么对待他一双儿女的吗?”
“老子说逃也逃不掉,谈也谈不了,还不如现在抓了寺院堪布反了再说。再不反,这康川佛国都快成地狱了!”
众人一听,果然反心就起横眉一对:“快抓了西郊的老堪布,还有今天过来那个带头的小比丘,快!”
这不是细细密谋,而是一出临时起义。
佃农们现在火也不救了,反手抓过了堪布身边养的家奴鞭子,反手抽在刚要逃跑的家奴身上,抓到了第一个谈判筹码。
曲杰一时的注意力还在寺院那头,满脑子想着圣佛给的指令,决不能让粮仓那点剩余的粮食出事。
一把拽过寺庙通传,去让寺院铁棒喇嘛和修士们先救火,而且再三吩咐不管这边发生多大的事情,都不能停下救火,粮仓不保会寺里看谁去给大教司交代。
此时的曲杰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瞬已然有了威势。
而后注意力才放在外头佃奴的哄闹声中,这声音闹得动静太大,心下不好知道遭了。
好在放眼望去,寺院堪布和僧人已经开始恢复井然有序的救火调理中。
稳住了寺院救火主力,曲杰便硬着头皮带着贴身几位小比丘和两个铁棒僧人,急速的快跑向佃奴聚众的方向。
此时雨声连绵,下冰雹子似的大颗大颗往下落,越落越急,如战鼓声声,打在佃农倏然升腾起的改命之路上。
曲杰到的时候,佃农和几个僧人已经打闹成一片,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今日入目的佃农人数比平日里感觉要多。
或是混杂了修士吧,他一目望去,竟然农房前的空地都站不下人了。
他一抹脑袋,跟身边小比丘说:“你跑回去跟圣佛说事情有点不对劲,今天大火看着没那么简单,我先去跟他们周旋。”
小比丘一时愣了愣,觉得这事不应该让大教司来处理吗?
曲杰想着上回大教司对贺家兄妹的处罚,摇头道:“大教司过来事情就复杂了。”
小比丘没见过这种神色的曲杰,他半信半疑的往回跑,一面嘱咐让曲杰小心。
而曲杰早忽略了小心这件事,跑进了人群中。
他那圆滚滚一坨往人堆里一挤,还就这么站在了某个高地上,顶着还未消下去的胖肚皮高声喊着:
“大家听我说,现在火势太大,快去救火,这是天灾,寺院不会给各位涨租的!”
没人信他。
“他是圣佛的人,快抓住他!”
他太想控制事态,便高喊着寺院一定会给佃农考虑的,请相信圣佛会有公正的决断。
他这话像是触发了这些人的神经——
“圣佛他的仁慈只给了想给的人,而我们呢,只是为他在田间种粮的蝼蚁!呸,圣佛徒有虚名!”
“对,圣佛徒有虚名!圣佛不爱我们,他不是神!”
“圣佛徒有虚名!”
“圣佛徒有虚名!”
“圣佛徒有虚名!”
“大伙儿们,把他给我捉了,瞧瞧到时候圣佛出现,他是救我们还是救他的小僧!”
带头号召的人一呼百应,一下热血冲头,齐齐朝曲杰涌去。
曲杰是个还在长个儿的不大儿,哪里有实力跟这群浑身精肉的佃农拉扯,而身边的铁棒喇嘛也被人层层围住,根本不能突出重围解救曲杰。
更何况,曲杰今天被圣佛授意来指挥铁棒僧人做事,他们本就心里不服,一个小比丘还是个没有灌顶的小比丘,何德何能让他们费尽全力?
晕头转向的曲杰已经被摁住半个头反手压制在田埂上,瞬间满头满脑全是沾湿的泥土和雨水。
嘴里还含着两把野草,吐都没办法顺利吐出来。
他恨恨的看向这些发了狂的佃奴,又眼见着铁棒喇嘛无所作为,听见众人大喊圣佛无慈悲,突然很愤怒自己的渺小,只是个在圣佛面前给人端茶送水的小比丘!
他该快快长大,努力修行,得到大师灌顶,再一点点的拥有寺院的话事地位,这样,那必然处理这种事情的时候,就不必这般狼狈,也不会辜负圣佛信任,给他丢脸了。
雨水还在猛烈的下着,那风雨像藏地狼崽子往人后脖子上疯狂的撕咬着。
严伏南最讨厌这种阴湿的天气,还是戴着斗篷悄悄来到人堆里。
一出来就见到了刚才抓曲杰的一幕,并正好站在了狠狠跪压在小和尚身上的佃农身后不远处。
那佃农得意洋洋在曲杰光秃秃的头上一点,说:“这小癞头这么小就能被安排过来指挥灭火大事,不是大教司身边的心腹,就是圣佛身边大有来头背景的人。”
“现在落到我们手里,你们说该怎么处置?”
曲杰梗着脖子往外喊:“这是康川佛国,把你们收编为奴的是康川国国主,是圣佛开辟田地让你们租田生活,只需交粮就能活着,是你们忘恩负义!”
“呸!”一个上了年纪的农妇拽过身边十岁左右小童,指着眼睛说,
“圣佛若是有心,便不会对寺院里教化僧人一鞭子打瞎我儿子眼睛的事,睁只眼闭只眼,他就是个伪佛!”
“对,他就是个伪佛!”身后不断有人挑衅的起哄,
曲杰还想要为圣佛辩驳,却突然被身后不远处一个黄杂胡子的人抢了话头。严伏南根本不想管这些破事,他当时就还混在人堆里等刘全带莫献回来,贺阿珠也趁乱还在房间里剪头发,贺必尧帮着给妹妹打扮成个汉子。
可当他听到佃农羞辱圣佛之后便坐不住了,孜青苏弥怎么就徒有虚名了?
严伏南从小就见着人们对和尚匍匐跪拜,从出生以来就受着世界上最昂贵虔诚的敬意,他就算性格古怪不好相处,却从未给这些人一丝不快。
没想到今日才知,这些人爱他时候奉若神明,恨他时候便将他拉下神坛。
人心多变,怪不得那和尚从不愿与信众交道太深。
所以他脸色一崩一夸,就想要在这趟浑水里走上一遭。
“伪佛?孜青苏弥七岁就被选为佛童背井离乡到了康川国,念经打坐为人排忧解惑,因为他的镇守,前后十几年,平息了多少场战乱,解救了多少奴隶?你们知道吗?”
所有人转向清亮的声音源头,看到了一个看起来胡子拉渣不修边幅的瘦弱汉子。
他神色慵懒的上前走了一步,看向所有人,最后眼神定在那个最开始带头说话的人脸上:
“要不是他主导以寺庙的名义开田种粮,买卖奴籍为佃农,你们现在应该就在各个贵族府里给人当牛做马,活的连狗都不如。”
这位汉子眼神格外凌厉,目光巡视在场所有人,“更别说你们现在有自己的房,有自己的粮,只需要勤劳就有收成!”
“寺院管理自然有不合理的地方,但那绝对不是圣佛的意思,你们尽管争取机会上表到圣佛面前,我相信,他不会不管!”
一时间,在瓢泼大雨中的人群突然静谧下来。
曲杰深深看向严伏南,突然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人,虽然胡子拉渣,脸上又有黥纹,可这容貌……
他是圣佛在寿礼时候,停留最久行为最奇怪,让圣佛浑身僵硬的那个人!
他敏感的察觉到,面前这人和圣佛认识,而且绝不止朝圣者和圣佛那样简单的关系!
这人是谁?
那带头起事的人明显也跟着一怔,明显意外怎么突然冒出来个愣头青搅事!
“他说的这些话大伙儿信嘛?”带头人一下大喝一声,
“寺院年年长着佃租,我们就算有十双手,每家每户有千亩良田,也交不够。”
“每年这些粮产几十车几十车的往雪域啦,天不作美,粮不够就凑钱买够,多少人卖妻卖儿的就为了凑够佃租,就那贺家老爹累死在田里,贺氏兄妹的下场就是大伙儿今后的下场。”
“他这是以圣佛之名,行私立之事,是在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这话一出,受了气的佃奴们再也忍不住了。
“对,今天粮仓被毁,明年定要长租长粮产,圣佛不能这么干!”
“这佛国早就烂了,和尚哪里像和尚,国主哪里像国主,在这里活的不如城里一条狗,叫孜青苏弥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圣佛不出面,那今日要么放了我们出城自谋差事,要么扯了我们的奴籍改为农籍,减租减产对今天的事既往不咎!”
“对,今日反正都闹了,大伙儿全都豁出去了,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就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严伏南听闻佃奴们的话,直觉再多说一点都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恐怕这场起义是不能轻易罢休了。
大将军府收到西郊寺庙被雷劈了着火的消息之时,邬利戈已经大醉着从床上醒来了。
管家把消息带给邬利戈,还未醒酒的大将军十分不耐烦的将人回走,让阿加纳带几个府邸私兵去看看热闹就行了。
但阿加纳心里门儿清,西郊虽然和他们没关系,但寺里粮仓,储存的雪域草药都关系着康川来年的生计。
要是来年大旱,或者有个疫病什么的还是要依靠着西郊的储藏库。
他叫上几个平时和自己交好的私兵,跟自己上马去看看情况,要是寺院救援不力,他们也好搭把手。
结果到了地方一看,寺庙救火有条不紊,火势渐小,但佃奴那一圈却乱做一团。
阿加纳趴在马背上不动,就远远看着,笑着对旁边的几位说:“有意思,佃奴打和尚,真是要反了天了。”
旁边人递上一口鹿血酒:“让他们闹嘛,我老早就想看着这群成天只知道吃斋念佛,就能安逸一生的喇嘛们出洋相了。”
他们几人隐蔽在山林之中,一阵哄笑,拿出酒囊对酒畅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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