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女女这点事,讲起来都是老法师,真到自己身上全是小学生。”
————《繁花》
“侬回去吧。”汪小姐说着,离开了他的怀抱。
阿宝觉得怀里漏风,凉飕飕的,明知故问道:“晚饭吃的什么呀?”
汪小姐哼哼道:“小馄饨!”
阿宝说:“饿了。”
汪小姐不响。
阿宝又说:“小时候有次去找我爷爷,遇见小将罚他站高板凳,我也跟着站墙角。不知道站了多久,只问道隔壁飘来一阵煮馄饨的香气,我饥肠辘辘,心想如果能吃上一碗鲜香味美的小馄饨该多好。”
汪小姐睨他,毫不客气地骂道:“我姆妈叫你吃你不吃,现在才知道饿了!”
阿宝看着她的眼睛,说:“当时不开心,吃不下去。”
汪小姐只觉得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都想挂个秤砣吊住那弯起的弧度。她瞄了一眼楼上已熄灭的灯,说:“等着。”啪嗒嗒地就跑楼上跑。
“多放点虾皮。”看着她的背影,阿宝笑了。
深夜的弄堂,一碗冒着热气的小馄饨,旁边坐着同样热气的汪小姐,除此以外,世界好像与己无关。没有十里洋场,没有和平饭店,没有大额的账户流水,也没有扣人心弦的股票数字。
一碗简单的馄饨入肚,阿宝的心也跟着熨帖。
目送汪小姐上了楼,他又回了和平饭店,通宵整理了证券公司的资料后,换了身西装,临行前,拆了瓶香水喷上,又开车去了四川北路。
早上七点,汪小姐下楼去面包房,见阿宝早已等在那里。
“来得这么早吗?”汪小姐说。
阿宝答非所问,只笑笑:“我现在要主动一些。”
汪小姐撇撇嘴,却飞快地上楼收拾,不一会儿就坐在了副驾驶上。
去的地方在山塘街,白居易时所建,现在已成了明清风格的商业街。一路都顺利,偏偏在收完柜子后,大雨留客,两人只好留宿在卖家处。
汪小姐坐在二楼,推开花窗,青瓦屋脊,雨落在中间的天井,像是珍珠串起的珠帘屏风。东面放太师椅两张,阿宝和老板坐着喝茶聊天。像是有心灵感应,他的视线顺着雨帘望上来,朝汪小姐温和地笑。
一层在放苏州评弹,唱的是《莺莺拜月》:闷葫芦暗诉心头事/谁知已泄两三分/春色由来最难恼人……
雨声淅沥沥,吴侬软语缠缠绵绵,屋外种芭蕉,屋内菱花镜子照出佳人倩影,汪小姐趴在窗边,昏昏欲睡。
阿宝情动。
“你女朋友睡着了。”老板说。
阿宝笑笑,跟老板散了场,直上二楼,推开雕花门,走到窗边,双手撑在窗沿,将小小身影笼在身下。俯身问道:“困了?”
汪小姐轻嗯一声,转身想去睡觉,却被他环在怀中。木质香水的味道合着他呼出的热气,交缠一起,从四周将她包裹,像梅雨时节的江南,浑身上下湿漉漉。
阿宝关了花窗,手指沾到窗沿上的雨水,只觉得有些冰凉。同样冰凉的还有汪小姐的脸,看雨太久,白净的脸庞亦是沾了几分秋意。
阿宝情不自禁,一点点地吻上去。
汪小姐本就犯困,此时已合上眼睛,意识涣散,除却嘴唇烫得惊人,整个人仿佛变成一个木偶,从头顶长出一根透明的线来。没有思考没有语言,只被他牵着去。
屋外,繁密的雨点一滴一滴打在芭蕉叶上,嘈嘈切切,宛若琴声幽咽。
屋内,他牵引着一个轻飘飘的魂走进白色的纱幔中。他想起昨日看着她和魏总并肩而立,两人亲昵地打闹,他想他是吃醋了吧。黑色的浓酸从他心里流出,流进苏州河的河道中,上面飘着白色的垃圾,一个写着嫉妒,一个写着犹豫。
这黑色的浓酸从苏州河流过,流进山塘街两岸的屋舍,流进这家雅致的四合院中,又从她的身下流过。泛黄的浓墨中偏偏露出一颗珍珠,质地温润,细腻如脂。
他捧起珍珠,擦去污水的痕渍,藏进衬衫内里,藏进那一阵阵缝合的伤口中。
一个白色的垃圾又从四川北路的弄堂里飘过,上面写着还君明珠双泪垂。原来这一件叫作遗憾。
明珠,阿宝说。
窗外,雨落,顺着屋檐滴下。檐下一方池塘,种碗莲一株。雨入莲蕊,扯得花瓣轻颤。
一只白猫走过,喵呜一声,蹦上窗台。
明珠。
阿宝将她的发丝散在纱幔之上,如绸缎铺开,又像无边的夜幕,可他眼花,偏从里面看到了星星,一颗,两颗,像珍珠一样点缀其中。
他小时读唐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他伸手摘星,又怕星星害羞隐去,无暇思索,他张口含住,把耀眼的星星吞没,在他的体内静默。静默又膨胀,膨胀又爆炸!
爆炸之后,是满天星辉。
看着天花板上的满天星辉,阿宝长舒一口气。他抚过汪小姐眼角的深深泪痕,拥着她沉沉睡去。
窗外雨停,秋意浓。
……
汪小姐醒来,腰腿酸疼。屋内漆黑一片,捻亮台灯,一扇柔光照见阿宝,倚着枕头看她。
阿宝问:“醒了,痛吗?”
汪小姐低头不响,白色纱幔低垂,落在雕花大床角落,堆积成一团暧昧不清的云。
阿宝又问:“舒服吗?”
汪小姐刷的脸红,似屋外那一株碗莲,不胜凉风的娇羞。汪小姐说:“渴了。”
阿宝起身,套上松垮垮的浴袍,走到红木条几旁,烧水沏茶,又在古熏里点了檀香。香烟袅袅,别有一番情调。
喂她吃了热茶,阿宝重新宽衣上床,将她拢在怀里。
暖黄的灯光被白色纱帐筛成一粒粒细沙。汪小姐问:“这怎么回事?”声音有些嘶哑。
阿宝的胸膛有一道疤痕,长长的,缝过针,像多脚的蜈蚣。他往日都是西装革履,若不是如今坦诚相对,汪小姐也不会发现质地考究的衣衫之下竟然藏着这般光景。
阿宝说,丑吧。汪小姐的指尖触碰到蜈蚣的脚说,还好。汪小姐说,痛吗。阿宝说,除却阴雨天有点发痒,其余时间没感觉了。
檀香气味飘过来,屋内是安神的香。汪小姐问,怎么弄的。阿宝说,说来话长,困吗。汪小姐摇头不响。阿宝说,那就说个故事。
阿宝说,我从前有个熟识,女的。汪小姐问,漂亮吗。阿宝拍她一记,是妹妹好伐。汪小姐说,哦。阿宝说,跟侬一样从小娇生惯养,是资本家的小姐,后来政策变化家道中落,被她姆妈带去沉河。
汪小姐吓一跳说,真是狠心。阿宝说,她姆妈死了,她被一个煤矿工人救了。汪小姐说,那还好。阿宝说,好吗,也不一定。她成分差,又不会技术,不懂家务,只喜欢读书跳舞弹钢琴,过几年她就嫁了那个工人,算是高攀。工人看不起她,还喜欢酗酒,每次到了夜里就逼迫她,逼迫不成就打,打得身上到处都是伤。
古朴的台灯发出微弱而柔和的光,照在阿宝脸上,像一个说书人。汪小姐靠在他胸膛,静静听。阿宝说,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光着从家里跑出来,大家都说她被打得发神经病了。汪小姐问,疯了吗。阿宝说,疯了。我在苏州河的老闸桥头找到她,冬天的凌晨在下雪,她一个人,没有穿衣服,光着脚,在桥墩上跳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
汪小姐说,像鬼故事。她更紧地钻进阿宝怀里。阿宝说,是呀,鬼故事。他下巴贴着她的额头问,怕吗。汪小姐说,侬抱着我就不怕,然后呢。阿宝说,然后我喊她,她朝我一笑,脚尖踮起,整个人轻飘飘地往苏州河里飞。
讲到此处,阿宝觉得身上发冷,好像那年冬天冰冷的河水一直将他浸泡,他贴着汪小姐的皮肤,才觉得暖和。
汪小姐问,侬去救了吗。阿宝点头。汪小姐说,侬不是旱鸭子吗。阿宝笑了,我小时候是游泳健将,不过从那之后就不敢下水,一进去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喘不了气。汪小姐问,没救起来。阿宝说,救起来了,但她一直哭,说不想活了。可是人已经救了,不一会儿她丈夫就找来了。
汪小姐说,然后回去了吗。阿宝点头不响。汪小姐说,真是羊入虎口。阿宝说,回去没多久,又一次次发神经病。清醒时哭着怪我,说,阿哥,不该救我,死了就不痛苦。有次我去看望,她又发了神经,一把菜刀飞了过来。缝了十九针,正好在心脏外面,也算还她一条命了。从此这道疤就一辈子跟着我了。
汪小姐松了手,整个人滑进被子里,脸贴在阿宝的伤疤,默默不语。
夜色暗沉,不知过了多久,阿宝说:“我想抽支香烟。”
汪小姐从被子里钻出来,同时间,暖光的灯光钻进去。她跳下床,飞快地拿来香烟和打火机,然后又缩回被子里。
阿宝将她搂紧,说:“冷不冷啊。”
汪小姐摇头,打开香烟盒子,抽出一支塞进他嘴里,又“啪”地点了火,送到他嘴边。
房间是黑的,显得汪小姐更加白,她点燃一簇火,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看着阿宝。阿宝心里却莫名想哭。
他叼着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垂眸看着涣散的火,玩笑道:“侬现在真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汪小姐将火机放旁边,又缩回他怀里,说:“景秀阿哥说我是白雪公主好伐。”
“是啊,公主。”阿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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