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伍

“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

————《繁花》

第二天,白雪公主赖床了。汪小姐缩在被子里,只露一张脸,说:“侬精力真好,起得这么早。”

阿宝站在老式大喇叭留声机旁,随意地拨弄着一旁的黑胶唱片,道:“我往常只能睡四个小时,昨夜一觉到天亮,已经很久没这么踏实过了。”

汪小姐点头,道:“是的呀,没有工作事体,也不用交际,清清静静的,这样舒服的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阿宝笑,挑出一张唱片放进留声机里,问:“不是睡舒服的吗?”

“哎呀!”汪小姐凶他。

阿宝声音愉悦,说:“侬真是思想复杂。”

一件衬衣扔过去,汪小姐说:“侬好讨厌!”

阿宝握住衬衣,笑得不行。

唱针落在唱片上,舒扬的音乐流出,Am I That Easy To Forget,《罗马假日》主题曲,奥黛丽赫本演公主。

汪小姐心情好,跟着轻哼打拍子,好不惬意。终于赖完床,吃了咖啡,两人又去游七里山塘。

游客不多,三三两两,走在姑苏的秋天,看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阿宝在采芝斋买了轻松糖,牛皮纸包装,给汪小姐抱着吃。

汪小姐说:“我小时候也吃过这个,家里的嬢嬢带来的,说是当年开日内瓦会议,就带了采芝斋的糖果。”

她侧过面孔,继续说:“日内瓦会议,侬晓得伐,就是因为那个会,我嬢嬢才公派去了英国进行贸易访问,我从小就崇拜她。”语气骄傲,像当年的《最后宣言》是她签的字,出国访问的也是她。

阿宝听她介绍,附和道:“那可真是早了,我都还没出生。”

汪小姐一本正经地点头,又拿了一颗放嘴里,说:“对的,侬还未出生。”

前方有拱桥一座,洞如半弯月,加上倒影,遥看就是一颗明珠。一只乌篷船过,一声柔橹,将水中倒影划破。

走到桥边,阿宝问:“甜吗?”

汪小姐四下观望,见周边无人,双手拉了他的衣襟,小声说道:“侬尝尝就知道啦。”

话毕,将嘴里的一颗轻松糖顶入他的口中。

甜肥软糯,不管不顾地从牙间挤进,在口腔里爆炸浓郁的甜蜜。

汪小姐香靥凝羞,偏又强装镇定,问:“甜吧。”

阿宝不说,抓着她的双臂,抵在古老的石桥边,吻了过去。

两人牵手漫步,只觉此地风光实在美好。

煞风景的是,旁边走来一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拖着个空瘪的蛇皮口袋,指着汪小姐手里装糖的牛皮纸袋,沙哑着问道:“同志,侬这个还要不要啊?”

汪小姐看着里面所剩不多的糖果,说:“可以不要了。”

乞丐将蛇皮口袋打开,里面是些空瓶子纸板,发出**的恶臭。接过纸袋,他抬头看向汪小姐,说:“谢谢侬。”

这一抬头,乞丐顿住了,他拨开额前凝固成绳的头发,露出一双黄色的晦暗的眼,眼神凝成一股聚焦到汪小姐身旁,震惊道:“啊,是侬,是,是阿宝!”

阿宝也觉得此人有些相熟,他将汪小姐拉至身后,没有说话。只看着乞丐激动地上前一步,“我啊!阿宝,侬不认识我啦!我永庆啊!”

像是害怕阿宝没有回忆起来,他又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永庆呀!蓓蒂他老公!蓓蒂呀!侬不会不记得!”

“不要提她。”阿宝心里烦躁,又后退两步,跟乞丐拉远距离。

永庆咧嘴,一口黄牙中间是几个漏风的黑洞,他将阿宝上下打量一番,说:“侬现在发达了呀,阿宝,这世道真是变了,侬资本家的成分如今又咸鱼翻身了。”

阿宝蹙眉,下巴往永庆手中的蛇皮袋子上抬了抬,问:“怎么回事?”

永庆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一颗糖,伸出舌头舔了舔,又塞进嘴里,将手指啜了一遍,才愤愤道:“87年矿里改制,阿拉工人阶级,社会主义建设者,竟然签啥合同,这跟资本家有什么区别,简直是翻天。”

阿宝不响。

永庆又说:“我不肯签,领导听信了小人谗言,就让我出来了,也好,再不受压迫。”

他的衣服破烂,上面全是黑色的污渍,一阵风过,阿宝闻到了熟悉的腥臭。那年去他家里,一把菜刀飞过来的腥臭。

阿宝不愿与他啰嗦,搂着汪小姐的腰转身就走。

永庆不肯,追上来喋喋不休:“阿宝,我晓得侬把蓓蒂藏起来了,侬做得天衣无缝。侬就告诉我,她现在是生是死,她怎么也是我老婆,我们是扯过结婚证的,合法的夫妻!”

阿宝顿了脚步,好久才压制了怒气,只淡淡说:“蓓蒂6岁就死了。”

阿宝带着汪小姐往前,乞丐不再追,只怔在原地,慢慢变远,变成海底的水藻,再变成一点黑色的浮游生物,和那个美得像金鱼一样的童话故事一起消失不见。

走后,汪小姐很是不解:“蓓蒂不是侬小时的邻居吗?怎么又是刚刚那个人的老婆?”

阿宝不响。

汪小姐沉吟,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测,她试探道:“是不是昨晚讲的那个熟人。”

阿宝心里闷,只紧握着她的手,亦是没有回答,连带着给汪小姐也添了堵。她觉得割裂,在阿宝口中,蓓蒂是一个贪吃贪玩的邻居妹妹,66年只有几岁就死了。但今天遇上的乞丐又说蓓蒂是他老婆。

汪小姐想起昨夜阿宝的故事,她才知道讲的正是蓓蒂,66年以后的日子或许是生不如死吧。她觉得残忍,又觉得难过。握着阿宝的手,手心是纵横交错的复杂纹路,就像他难以言明的过往。

汪小姐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和阿宝之间的不可逾越。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沿前方走着,亦不知到底走向何处,走到何时。走到西山庙桥,桥边坐一算命的瞎子。瞎子握一竹棍,两眼无光,只唱到:“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行到此处就是缘,不算一卦吗?”

汪小姐停下,见附近再无行人,指着自己问道:“侬说我吗?”又突然想起瞎子看不见,便收回了手。

瞎子的眼睛几乎全白,只一颗豆大的眼黑,暗不见光。他摆摆手,说:“你是命中带金舆,女子得之多富贵,倒是旁边那位不声不响的先生,镜中花、水中月,黄粱一梦不肯醒。”

汪小姐觉得算命的都是一套说辞,扯着阿宝就要走。阿宝便从钱夹子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瞎子的碗中,也预备离开。

却听瞎子道:“算命看卦不走空,走空阴阳两不通,有钱压卦卦也灵啊。这位先生莫要急着走,且听瞎子说几句。”

阿宝停了脚步,蹲在他面前,看不出什么神色,说:“说吧。”他是不信命的,事在人为,才支撑他走到今天。

“瞎子看见了一条黑鱼。”瞎子说道。

汪小姐问:“侬还能看见呀?”

瞎子笑:“开天眼罢,看的是命。”

阿宝神色未改,又问:“什么样的黑鱼?”

瞎子捻着胡须,道:“濒死之鱼,困于一方涸辙中,生不能死不得。”

阿宝问:“如何解?”

瞎子说:“黄头小儿违天意,杯水车薪难解渴辙之鱼,如若一意孤行到底,最终是南柯一梦,庄周梦蝶。”

阿宝没有说话,又拿出一张钞票放进碗中,便起身带着汪小姐走了。只听后面传来一句:

“浮生三千若梦,留下的就是真。”

回了上海,十天后,阿宝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声说,喂喂。阿宝说,谁呀。女声说,阿哥,我是蓓蒂呀。阿宝捏紧听筒,蓓蒂呀,侬醒了。

蓓蒂不响,听筒里有风。阿宝说,我现在就过来。蓓蒂说,阿哥,侬还记得小时候去爬屋顶。阿宝说,嗯。蓓蒂笑了说,从假三层爬上去,瓦片都是温的,前面是半个卢湾区,背后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阿宝说,我现在就过来。

蓓蒂的音色变了,像老屋旁的一棵树。蓓蒂说,阿哥,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下午,阳光很热,脚踩在屋顶上很烫,姆妈说就像种子一样生长发芽。阿宝不说话,只窸窸窣窣的声音,钥匙碰撞在一起,又是开门关门。

蓓蒂说,姆妈和嬢嬢都笑,说我以后要给阿哥当老婆,我虽然不懂,但心里是欢喜的,阿哥可以陪我弹琴爬屋顶,一生一世。阿宝说,蓓蒂不要讲了,听话现在就去找医生。

蓓蒂说,后来我才知道什么是老婆,真是悲惨。阿宝说,不是的,不要瞎讲。蓓蒂说,这么多年阿哥还是一个人吗。阿宝不响。蓓蒂说,当初在闸北桥头救我,我是怨恨侬的。

车子往前,玻璃外是不断退后的景。阿宝一脚油门下去,汽车风驰电掣。

蓓蒂说,后来都想假使6岁时跟着姆妈一起死了就好了,这样人家提到蓓蒂,都会说蓓蒂呀,可怜,6岁就死啦。假使那年不被救活就好了。可是这么多年,我的灵魂被关在一个漆黑的盒子里,只能偶尔出来,但我却能看见。

阿宝说,看见什么。蓓蒂笑了,看见小时候一样的太阳,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我的身上,就像侬带我去爬屋顶,也是烫的,阿哥,我听到医生说我要死了。

阿宝哽咽说,蓓蒂不要瞎讲,有阿哥在侬不会死的。蓓蒂说,阿哥,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侬一个亲人,孑然一身而去,我是不怕的。是侬让我多晒了十几年的太阳,虽然都说我是疯了,但是我能吹到风,也能透过窗子看外面的叶子变绿变黄又脱落,来年又变绿。若是我死了,才不会看见。

阿宝把车开得飞快,他突然觉得蓓蒂又在胡言乱语,又觉得像是回光返照。

蓓蒂说,阿哥,其实我没有怨恨过。阿宝说,蓓蒂不要说了,我马上过来。蓓蒂说,阿哥,不要这样孤单了,找个嫂嫂结婚,生个可爱的小囡,好好过日子。假使我不是长了瘤,我也想活一百年的。

阿宝似乎听到了耳边响起哀伤的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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