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拾陆

“女人经不起老呀。”

————《繁花》

凌晨的电话最吓人,汪小姐在睡梦中接到爷叔电话,说阿宝一直联系不上,外贸商和证券公司的人都找疯了,刚刚却看见他的车开走了。

爷叔叹气道:“可怜我一把老骨头了,还大半夜的守在和平饭店等他,却是一声不响!”

汪小姐连忙让爷叔先将就在饭店里休息,宝总由她去找。可一连几个电话都未接,汪小姐心里不安,想着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体了。

汪小姐是实干派,匆匆换了衣服,开车在上海街头到处绕,但哪里都没看到阿宝的身影。她又急又气,连着又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电话打通。

“侬到哪里去啦!电话也不接,谁也不告诉,大家找侬都找得发疯了呀!爷叔那么大岁数了大半夜的还在和平饭店等侬,侬到底在搞些什么!”汪小姐对着电话一阵噼里啪啦。

电话那边阿宝不响,只听见沙沙的声音,像风吹过树叶。

汪小姐觉得心脏病都被他气发,语气不好道:“侬哑巴啦!说话呀!侬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一大堆人等着侬回来签字的呀!”

“蓓蒂死了。”阿宝说,他的声音很低,像力气已经被抽空,他说,“明珠,这次蓓蒂是真的死了。”

电话里掩盖不出他的情绪,汪小姐听出了深深的难过,她问:“什么时候的事体?”

阿宝说:“前天,她给我打完电话就走了,医生说癌细胞扩散得太快,可能老天也不想蓓蒂再受折磨。”

汪小姐问:“侬在哪里。”

阿宝说:“我这两天常常想起山塘街上那个算命的瞎子,他说庄周梦蝶,南柯一梦不肯醒,这是真的。”

汪小姐又问:“侬在哪里?”

“我带着蓓蒂回绍兴。”阿宝说。

凌晨的黄浦江,暗潮涌动,汪小姐只觉得疲惫不堪。她怀疑阿宝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也一起死在了1966年,从此行尸走肉荡迹世间二十余载。

除了故去之人,没有谁能走进他的心。

汪明珠亦不能。

“注意安全。”汪小姐说,便挂了电话,又给爷叔报了平安。

回到思南路,用钥匙开门时,汪小姐顿住,随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了门继续睡觉。只是在第二天时,从思南路搬走了。

而此时的阿宝带着蓓蒂的骨灰去看了她姆妈的老屋,小时候他带着蓓蒂来玩过。可如今老房子已被拆迁,只留断壁残垣,上面长着厚厚的青苔。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只觉得这诺大的人间又斩去一个牵挂。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阿宝一个人在绍兴买了墓地,办理安葬事体。好不容易处理完一切,他又回了上海,从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路了。

再过几日,玲子生日,阿宝照例去了夜东京。夜东京摆大圆桌,众人围坐,桌上有凯司令的蛋糕,蜡烛是刚点燃,玲子正双手合十许愿。

“宝总来了呀!”葛老师最先看到。

烛火之中,玲子睁眼,烛火印在眼眸,微亮。

阿宝拎着一个红宝石的盒子,说:“玲子阿姐今年都不等我了。”

桌上已有一个巧克力白脱奶油大蛋糕,他手里的这个倒是成了多余。陶陶一把将红宝石接过,将阿宝拉到身边坐,说:“前几天打侬电话没接,以为侬又出差去了来不了。”

阿宝不响。

陶陶打开蛋糕盒子,把生日蛋糕拖出来,说:“今朝玲子生日,大吉大利,多吃一个又何妨,等夜东京转手了,大家也不能再聚这么齐了。”

阿宝蹙眉,问:“夜东京要转手?”

玲子拿刀切蛋糕,递一块给阿宝,笑了笑说:“是的呀,已经转出去了,无锡来的老板娘,接过来开酒坊。”

阿宝近日又没睡好,眼下都是乌青,他问:“融合菜不是做得蛮好,怎么要转呀?”

玲子看着他,温和地笑了笑,就像几年前在东京时那样,她说:“我从前的一个姊妹约我去日本开饭店,我要回日本了。”

阿宝不响。

在冰冷无情的上海,夜东京是一处温暖的港湾。做的是生意,吃的是情谊。夜东京营业,葛老师有一碗热饭吃,陶陶自带海鲜来加工,菱红下午来吃一杯茶,阿宝最喜欢玲子阿姐做的泡饭。

这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事体,也没有老总、员工,只有冒着热气的一蔬一饭。

如今夜东京要转手,大家情绪都很低落。

“不走行不行,我可以给侬减房租的呀!”葛老师说,他取了眼镜擦了擦,“就算不要房租,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玲子夹一块肉给他,摇了摇头:“东京那边的店铺已经在装修了,我肯定要走的。”

阿宝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陶陶亦是端起酒杯,招呼道:“哎呀,送别宴嘛,来来来,喝酒喝酒。”

“是生日宴!”菱红纠正。

“是是是,”陶陶说,“生日宴,来,大家共举一杯,祝玲子生日快乐!”

“祝玲子生日快乐!”

酒酣惆怅,阿宝倚墙,看着席间觥筹交错,只觉得视线恍惚,耳边出现了幻听,有戏子在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都走了。”阿宝自言一句,闭上了眼睛。

期间,陶陶凑近问阿宝:“先前侬喊我去问房子,问到了一间,要这个数。”陶陶伸出食指。

阿宝问:“哪里的?”

陶陶答:“香山路呀,三层别墅,我去看啦,真是漂亮!不过也是敢喊价,其他才九百一平米,这里要三千。”

阿宝说:“蛮好的,明朝我去看看,可以就定下来。”

陶陶挨着他也靠墙上,侧脸看他,问:“汪小姐肯收吗,别像上次又哭了。”

阿宝说:“房子和车子不一样。”

陶陶感叹道:“是呀,房子和车子怎么能一样呢?”他用胳膊支撑着,转过半身面对阿宝,问:“侬不会是想跟汪小姐结婚吧!”

阿宝沉默。

“侬完蛋啦!”陶陶夸张道,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扔在墙上,一脸悲痛,“原来宝总也不能免俗,要陷入婚姻的坟墓里了。”

陶陶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打探道:“倦鸟归林?因为医院那个妹妹死啦?还是因为玲子要走?”

陶陶又自我否定:“不是玲子,侬不搞姐弟恋。”

阿宝白他一眼。

陶陶说:“单身多好,何必那么想不通非要结婚,侬看我和芳妹,恋爱时谈谈情温柔似水,真的结了婚组成家庭,一地鸡毛。我若是侬,我就情海里浮沉,感受花花世界去。”

阿宝说:“所以侬不是我。”

陶陶撇嘴,又分析道:“不过汪小姐嘛,年轻漂亮,阿拉浦西的一颗明珠,又那么爱侬,结婚除了不自由,似乎也蛮好。”

陶陶正值畅想时,玲子叫阿宝进屋,才将他打断。阿宝起身,将一把车钥匙扔给他,说:“先帮我卖掉。”

陶陶接过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侬穷疯了吗,车子都不要啦!”

他知道阿宝近来把所有身家都投入了证券公司,但没料到他为了买房子,连自己的皇冠车都要卖。

陶陶忙说:“房子买小一点嘛,我还可以借点钞票给侬的呀!”

阿宝头都没回,只说:“卖了吧,我有凯迪拉克开。”

陶陶道:“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阿宝敲门进了里间,见玲子坐着,问:“什么事呀?”

玲子拿出一个信封,说:“我要去日本了,以后见面估计难了,从前侬存在我这里的五十万,现在完璧归赵。”

阿宝不接,说:“是夜东京赚的钱,说好了我们分成,这是侬应得的。”

玲子却拖过他的手,将信封按在他手里,说:“夜东京我赚得够多了,这几年的钱够我再去真正的东京生活了。”

阿宝觉得手中份量不对,拆开信封,只见里面装着一个存折和两沓崭新的钞票。阿宝问:“什么意思?”

玲子笑笑,解释道:“存折是侬放我这里的,钞票有四万二千八百块,其中两万六是赔给汪小姐的耳环钱,那次终究是我不对。另外一万六千八是我提前给侬的贺礼,以后等侬结婚,我可不一定能赶回来。”

一笔账算得清清爽爽。

阿宝不响。

玲子说:“阿宝,再见了。”她站起来,以握手的姿势,等着阿宝。

阿宝沉默半晌才迟迟起身,握住那只干瘦的手,声音低哑:“再见,阿姐。”

他只拿了那一沓薄的钞票,离开了夜东京。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的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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