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河豚

酒席设在沧州最大酒楼春酲楼。包间清静,仿唐制陈设坐榻,一人一几,自斟自饮,不设主客之席。

这倒并非祁韫不肯与她同席而食,反而像是一种坦然的姿态:我知你不喜我,故不强作亲近。

坐定后,侍女上前奉菜,一人一盘河豚脍,薄如蝉翼,冰片衬底,晶莹剔透,颜色润得像一盘碎月。炎夏北地,竟能摆出此物,场面之奢,令人咋舌。

戚宴之看着,竟气笑了,心道:说下毒,你倒真端了毒物上来。在这干旱苦地,哪来的河豚?果然几个臭钱砸得动,便是为富不仁。

她筷起一片鱼脍,细细端详,冷笑道:“就凭这点幽默巧思,几句俏皮轻薄话,把殿下哄得五迷三道?我替殿下不值。”

祁韫却仍笑,神情笃定温和:“戚令心里定在骂我穷奢极欲,在这地界也要寻河豚,劳民伤财,哗众取宠。”

“但其实,沧州有富户数百,好这一口的达官贵人也不少。不说这春酲楼,旁边两家齐名酒楼亦有备菜。毕竟地近京畿,转运不难,只要戚令肯张口,无论所需何物,我们这些善钻营的商人,半日便能替你办妥。”

她顿了顿,轻描淡写地添一句:“有些事,看似难如登天,其实,只看你想不想罢了。”

这句话,分明是在讥讽她占六年先机却无胆自取,如指节敲铁,清脆一响,把戚宴之心头那团闷火炸得四散横飞。

戚宴之眼神骤冷,终于再无法克制。她手起如电,一柄匕首破风直下,刺向祁韫平放桌案的左手,势如雷霆,却偏偏只穿过她无名指与小指之间的缝隙,钉入几上,丝毫无伤。

祁韫却不动声色,只抬手将匕首拔出,顺势一划,使面前那份河豚脍分作两半,将其中一半连盘递向她,淡笑道:“确实无毒,戚令若还想试试刀法,我亦奉陪。”

“你到底何意?”戚宴之怒道,“别以为你死了殿下会伤心,我便不敢动你!”

“我的意思,不过是你我皆为她手中刀剑。”祁韫静静望着她,眼神沉如深水,缓声道,“若只能存其一,留下你,自是更好。”

此言一出,戚宴之滔天怒焰竟凝了一瞬。

她当然听懂了。这人说的不是情,而是局。不是争宠,而是权衡。

自己背后是青鸾司,是帝国安稳的最细最紧一根弦,一旦崩,则天下动。而祁韫不过是孤锋一柄,在这世上牵连无多,曾经死过一回,不吝再死一次。

戚宴之心口剧烈起伏,喉间涩痛如哽。她咬牙低诉,带着不可言说的悲愤与疼痛:“六年风霜,我伴她于权刃之间,一步步护她走到今日……只换来如今这样一句?”

她看着祁韫,缓缓道:“你以为,愿意为她去死的,就你一个?”

“我从未这样认为。”祁韫长叹,又笑,“可知你心情的,确实只有我吧。”

一句话说罢,二人俱是沉默。窗外暑气未退,树影斑驳,偶有虫鸣悠悠,如风过旧梦。

戚宴之不欲在这人面前落泪,只强自抿唇,低头连饮三杯,酒入喉如火。

她垂眼扫过桌上菜肴,除那道河豚外,其余竟皆是她素日偏爱的口味:醉蟹用的是地道黄酒腌制,微甜不腥。玉兰片爆炒嫩鸡,香而不腻。还有一道酥烂入骨的红焖鹿筋,火候极稳,连配菜也不差分毫。

她知祁韫善察人心,投其所好最是拿手,但心中仍难掩微澜。这许多年,她身边少有人肯为她细心置办一桌处处皆合心意的饭菜,哪怕只是巴结谄媚,“投其所好”。

祁韫今日前来,心中显然早作最坏打算,席设如此,确也并非作伪。

她戚宴之原也是京中仕宦大族出身、将门之后,只是绍统年间父亲获罪,满门抄斩,女子皆没入宫掖为婢。是殿下拣了她,一点点磨砺为锋,才有今日青鸾令。

论在这世上孤行无援、无亲无眷,她与祁韫,又何尝不是同路。

“他妈的。”戚宴之骂出一句,“老天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妖孽?”

祁韫抵拳而笑,也连饮三杯,再举杯相敬:“怎可让戚令喝闷酒?纵要我死,也先陪戚令喝开心了再上路。”

戚宴之接了她这杯酒,却突然说:“倒忘了你是敢跟汪贵密室独处三个时辰的狠角儿,一把刀想吓住你,确实是我想差了。”

“实话说,那晚我是真怕。”祁韫笑,“好在怕也没事,不用装镇定,才像真无辜。不似今天,死活得撑住了别丢面儿。”

“得了吧,在我面前何必装乖讨好,叫人恶心。”戚宴之嗤她一句,又自斟自饮起来,祁韫就劝她好歹吃两口垫垫,不枉她费心一场。

两人胡扯几句,又转回正事上。祁韫说:“此次招标,其实并无多少悬念,只是王、鄢二家入局,又隐有联手之势,难保日后不为祸患。若殿下欲取,自有数种计策可破之,当真按兵不动?”

“当真。”戚宴之说,“王家之覆,已堪预料。纵殿下怜其老弱、知其功过相抵,不对王敬修动手,王崐也难逃一死。”

祁韫一颔首,竟半晌无话。憋得戚宴之忍不住讽道:“你就不问一句殿下可好?你给她写那么多信,她可是一封没回。他妈的,八百里急递给你俩递情书,真是大晟之耻。”

“这话微臣可记下了,日后告戚令一个大不敬之罪,我便彻底肃清敌手,再不担心丢命了。”

祁韫若无其事笑还一句,气得戚宴之扔杯砸来,她见机倒快,瞬间抬手接住,却被砸得手心剧痛,竟似被重锤击中,只好用另一手捂住强忍,看得戚宴之总算解气。

权场中人,连大醉一场的资格都没有,两人只浅饮便罢,散席还不到亥时。祁韫依礼数要送上司回驿馆,戚宴之不屑道:“还是我送你吧,你座下那高手也不带来,真有人给你劫了,岂非丢我鸾司的脸。”

说着,当先策马在前,显然早就把祁家在沧州的底儿摸了个透,自知祁韫下榻何处。送到便回,两人也无一语作别,虽不能说宿怨结清,至少短时半会儿心里的邪火是散了。

六月二十七日,沧州府衙前一早便人山人海,看热闹的自是比真投标的多得多。

此次开放投标的十大盐场,前五大划为上半场,若欲进门,需先交与投标金额一致的银钱或资产凭证给主事官作验证,以保标书中许诺的开发所需金额确实可到位。

至于中标后如何投入资金、地方政府如何监督承诺兑现,便是另一套复杂机制。

对于乔、王、祁、霍四家来说,这不过是个形式,毕竟天下少有他们拿不出的钱。可对于小商来说,十万两银的总投资,便是难以跨过的天堑。

卢宗海父子俩揣着以全村土地为抵换来的谦豫堂银票,递给主事官验证时手都在发抖。那官员却只粗粗一瞥,便随手递还给他们,拿起代表二十万银的筹码,丢给二人。

那二十枚筹码只是以木头雕成,轻飘飘、新崭崭,揣在怀里毫不真实。因投标金额保密,他们看不见其他家究竟有多大手笔,只见乔、王等四家的手下三三两两说笑闲谈,竟还有当场走动互相攀谈的,这份松弛,更把父子俩吓得腿肚子抽筋。

约定的巳正已到,无人再兑码进门,府衙大门沉沉关上,二人惊觉,除了这四大家族,在内的竟只有他父子二人!

原来此次招标虽有上百商人到地,次一等的家族却都知前五盐场是乔、王等人囊中物,且确实耗资巨大,哪敢与之争锋?不若退而求其次,从后五场下手。

这一月,那更衣室里冒出的小顾掌柜对卢氏父子十分殷勤,说是得了主上同意,还另带一位老成的杜大掌柜,连同一份详尽的引资开发方案一起送上。

二人对他俩悉心辅导,临了低调隐身,说只要愿投黄骅盐场,二十万银虽不多,也堪用,届时此场有七成概率无人竞争,他们拿下不难。

这天降意外之喜砸得父子俩如在梦中,起初很怕是骗子,见了谦豫堂正经文书和真银票才相信。

两位掌柜说,黄骅盐场正需他们这样有技艺、善革新的老成盐匠,若黄骅取不着,宁可空手而归,切勿投他场。那张巨额银票竞标结束后可以先归还,亦不收他们利息。

此番比试,如何开发、如何运营都是其次,最重要还是财力。二十万够一够黄骅已是勉强,别的地儿更免谈,万不可行险。

五大盐场、五个商家,看起来一一对应,十分干脆,厅堂中却透着股莫名诡谲的气氛。

北直隶右布政使冯與、沧州知府高崇庆等高官陆续走进,最末还走出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官,紫色官袍样式特别,竟是没见过的,却地位崇高,在众人谦让之中安坐冯藩台下首第一位。

冯與含笑示意免礼:“今日虽是交锋之局,却也不妨君子之风。章程在外是‘一族一地’,实则我等心知肚明,诸位哪家是肯轻易认输的?正好竞争者不多,允许重复投标,最终中标仍是一家一地。只一点,出了此门,皆只当未闻。”

一句话说得卢家父子大震,其他四族却安之若素。若真有一族没有夺得原定的盐场,退而求其次和他们抢黄骅,说不得,他俩那时只好立刻脚底抹油,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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