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浚稽山

祁韫勉力维持风度,惨淡一笑,伸手作请:“既然唐小姐已开口,便不妨一气呵成。”

鄢宛棠也不推辞,从资源配比、运输路径、劳力构成讲到盐池布局、销路评估,条理分明,甚至连与周边旧盐场的兼容机制都细细补足。

最后,她提出新法的改进方案,来源同样是王应辰所献,采用石灰重滤与晒池预析双法,不仅能稳定品色,更能逼近上贡盐的标准。

当她最终报出投资金额时,祁韫竟已彻底认输,直接不跟了。

鄢宛棠目光扫视祁家诸人灰心丧气的模样,本该痛快至极,却见承淙仍笑嘻嘻地斜靠在椅中把玩茶盏,心中竟升起不妙的预感。

果然,她刚归座,方才有几分垂头丧气的祁韫,忽然展颜一笑:“既然诸位皆有所得,那便再耽误各位一点时间,听这南平盐场的开发方案。”

除了承淙,其余众人无不惊愕,连祁家几位掌柜都面露惊色。

流昭第一个反应过来:是啊,老板怎会是这么早就亮明筹码深浅的人?一切不过为引王、霍两家上钩。尤其是和王家竞争高价,硬生生把投资额往上抬了十多万!

至于那新盐法如此明显的缺点,也不过是给鄢宛棠一个进攻机会,此番策划,祁韫可是连那位制卤商人本尊都没请到场,足见敷衍。不抬价让霍家多出血,自是看明白霍家依附于鄢家身不由己的苦衷,给同行留足余地,不让霍子阙为难!

鄢宛棠在座中冷笑连连,终在祁韫报出南平最大开采面积五千二百亩、最低投资五十六万二千五百两时,冷声讥道:“祁爷,你的筹码,可只有四十五万。那缺的十多万……”

“我出。”一直未开尊口的乔煜文淡淡说道,“此南平盐场,祁、乔二家早有约定。祁家牵头组资开发,乔家参股,出法运营。”

他目光转向冯與,语气平和:“冯大人,虽说一场只准一家中标,但若是按股入局,并未触规吧?”

众人这才明白,祁韫和乔延绪才是一开始就结好了盟,少主乔煜文亲自坐镇此地,怎会耗费一个多月在毫无悬念的静海盐场上?宴会那日二人的针锋相对,也不过是演戏罢了!

这一出翻盘,让流昭和小顾掌柜直接拍案叫绝,众官员亦纷纷动容。就连原本抱着看笑话心态、实则尚存怀疑的戚宴之,也不得不转为钦佩之色。

冯與不动声色地看了祁韫一眼,其实心中已颇为欣赏,只不便表态,含笑道:“今日竞标告一段落,局势已明。然盐场开发事关民生大计,此次不过为始。”

“诸位先前所承诺的方案与资金,皆须按期落实,逐项验收。依规半年为期,届时由我及中枢重臣亲自主持考核,评定是否授予专营之权。诸位,还望言出必践,毋负所托。”

说罢,他风度翩翩,抬手一引:“若无异议,便请诸位签字为凭。”又似笑非笑地补一句:“这次,还是莫要替人代签为好。”

承淙哈哈一笑,率先拽起霍子阙:“走走走,快签你那宝贝乐安去!”语气里竟似真怕鄢宛棠再横插一手,把她气得银牙咬碎,攥得手中扶柄几欲断裂。

虽因鄢宛棠一时意气,逼得高出十万才拿下安陵,王应辰仍仪态从容,与祁韫互让一番,最终并肩落笔。至于乔煜文,自有仆从捧案而至,他懒得起身,就手一签,拱拱手,先行离场。

卢氏父子颤抖着手最后一个签罢字,对冯與等官老爷规规矩矩叩了头,这群豪富早已哗啦啦散去,唯余说笑声飘散半空。

临行前,鄢宛棠反倒恢复了那副柔若无骨的模样,斜睨祁韫一眼,语气却冷得刺骨:“祁二爷好手段,落子如神,转圜于诸强之间而独取大势,果然深藏不露、神鬼莫测。”

她话锋一转,却轻轻一叹:“可不要最终学了李陵败于浚稽山,得地而失军,真成‘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了。”说罢,拢袖便走。

什么叫“李陵败于浚稽山”,流昭文化水平还是不够,不懂就问。不等祁韫和承淙开口,小顾掌柜就跟她解释道:

“此是说李陵攻匈奴浚稽山,五千汉兵对八万胡骑而大获全胜,却因执意守此要地,孤立无援,终至全军覆没。‘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是司马迁对李陵的评价。”

掌柜们听得都沉默下来。南平虽拿得漂亮,可亩均耗资几近其余诸场两倍,即便以祁家的本事,建设期也得拖上五年,回本更在八年之后。这一仗胜在眼前,败则长线,不得不防。

难道祁韫此番,是被鄢宛棠步步紧逼、情势所迫,拉不下脸面,不得不接?可背后既有乔家联手,分明早有布局,更叫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谁料祁韫不但不恼,反倒负手轻笑,似真似戏:“唐小姐这是把乔少主降格成李广利了。中午我们正要请这位李将军吃饭。”众人闻言皆笑,笑中却各有思量。

李广利,正是李陵所倚望的援军,却终未能及时赶至。祁韫此言,表面是自嘲,实则明示她的援军乔家与自己早成一体,根本不惧这不祥比喻。

这次仍约在春酲楼。乔煜文自是先至,见祁韫等人进来,难得露出一抹淡笑:“本是板上钉钉的局势,祁二爷一出手,竟演得如此波谲云诡,精彩非常。”

祁韫显然与他相熟,笑着在他身侧落座,调侃道:“乔爷今日不给我下马威吃,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谁知乔煜文眉一皱:“不是宴上看那女人缠你得紧,我出言打断?”说着一指杯盏,示意她不识好歹该自罚一杯。祁韫也不推辞,举杯便饮,众人哄然大笑,席间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原来乔煜文虽冷,却也不是木头,更不是冰山,言谈间虽有傲气,却十分知情识趣。毕竟商场中人无事摆摆架子倒罢了,真到要紧事上,该装孙子也都得装。

今日大胜,对乔、祁两家可谓双赢。二家联手,资本与技术齐备,不仅合力拿下最艰难、却也最有潜力的一地,皇商乔家更得以绕开“一族一地”限制,这块最金贵的冰皮点心,终究没有困在鄢宛棠与王应辰那只最小的鹅黄盏里。

至于祁韫,谋一局一地本就不是她出使真意。瑟若对她的要求,不过是守住一场,保住盐改不至开局即溃,而她真正谋划的,是以资本之力撬动南平、黄骅二地,以诱敌深入引导王、霍两家加倍用力夺取安陵、乐安。

鄢宛棠只道自己招招狠辣直击要害,怎料愈是用力,安陵、乐安两处盐场的方案便愈加完善,愈契大局之需。这才是祁韫所图。

回顾整局,除静海之外,五大盐场背后,皆有她一手促动。佯攻一隅,实谋全局,哪里是什么困守孤山的李陵,分明是初出祁山、声东击西取陇右的诸葛亮。

笑罢,乔煜文又道:“南平便交给你了。我后日尚有他事,便不多留。刘、程几位掌柜在此,皆是我多年心腹,稳重可靠,必全力相助。”他手下几位大掌柜闻言应声,在座中鞠躬。

祁韫笑着举杯:“哥哥只管放心,我守着。也多谢几位爷鼎力相协。”全席都饮了一盏。

乔煜文放下杯,语气微沉:“南平最棘手处,不在银钱,而在那‘一钱’。这位县尊蔺遂,素来仇富,一个月下来,已将本地豪绅得罪个遍。你们在此行事,还需多留几分神。”

祁韫待人向来宽严并济,既大功告一段落,当晚便给众人放了假。次日一早启程返南平,傍晚前已抵达。

绮寒和流昭坐在车里,闷热昏沉,一路睡得迷迷糊糊。下马车时,绮寒隐觉扶她的那只手既不是东家细腻微凉文质彬彬,也不似承淙温暖宽厚,而是热得人发燥,抓得紧紧的忒无礼,正要反手抽出打一巴掌,就听一个熟悉声音笑道:“懒猫儿,醒醒盹。”

她登时清醒过来,笑得两只酒窝闪闪发亮:“阿诚!你寻我来啦!”

来人正是秦允诚,忙不迭地给她撑伞遮阳。两人亲亲热热牵着手走出几步,绮寒才觉此次回来不住客栈,而是赁下一座宅院,且完全是大户人家、能容纳三四十人的规格,不免奇怪。

很快她的疑惑就得到解释:云栊和沈陵并肩站在院中石榴花树下,笑嘻嘻地冲她招手。蕙音和梅若尘看着仆从们抬来箱笼,显然都是戏班用物。

原来沈陵此次随父到京述职,见了云栊,知祁韫等人在河北,反正不远,就来看看热闹。加之流昭听说《金瓯劫》在此地都颇为知名,富户眼馋却不得一观,大好赚钱机会岂能放过,忙盐场之余,还策划了一场河北巡演,就从南平始。

只不过如此一来,独幽馆只有晚意独自留守,绮寒高兴之余,心口猛地一疼。

她忙用目光寻找祁韫的身影,却见东家只是笑笑和沈陵等人见礼,便被众人簇拥着进入室内,心里更是溢满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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