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石头

蔺遂见周大今日穿了一身海青窄袖、金线云纹织锦袍,腰束犀皮带,脚踏乌缎云头履,整个人打扮得比京中勋贵还体面。明是富户,却偏学着朝服威仪,连簪具都用了银丝嵌宝,贵气中带着几分不堪的猖狂。

他未伸手去接那账本,只抬眼望了他一眼,淡声开口:

“《大晟律》有云,商人不得服锦、衣绣、用金玉饰器,违者以拟僭上论。衣冠为容国之礼,非可混等。今之市肆之家,妄披官品,若不整肃,纲纪安存?”

他话音微顿,神情冷峻,斩钉截铁道:“按律,你该革籍入官,没收贿财,籍中三代!”

蔺遂所言,确是《大晟律》中条文不假,只这条律自立后不过数年便有名无实,如今商贾富户衣锦披玉、僭用官制者比比皆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无约束。蔺遂此时以律压人,虽是正理,落在人眼中,却未免显得迂执古法,不识时势。

故而,周大闻言冷笑一声,将账本掼在桌上,一步踏前道:“有种你试试。天下像我们这样的,多得是。你一个个杀得完么?”

蔺遂将那账本拈起,随意翻了两眼,神色平静,语气更平:“是杀不完。下次再来,衣裳脱了回话。”

周大一听,猛地一抻衣襟,挑衅十足,连半礼都未施,转身扬长而去。

衙门外回廊下,承淙与祁韫正等着。一听屋内对答,承淙挑眉咋舌,学着蔺遂的语气做了个口型:“他要咱脱衣服!”说完笑得直弯腰。

祁韫却只是笑了笑,神色不动,已起身朝堂内行去,仪容整肃,礼数周全。

蔺遂今晨便收到祁氏门帖,心知这祁家新近中标南平盐场,正值风头。他虽素来不喜富商,却也明白其中利害轻重,不得不公事公办,终究留作今日面官的最后一批。

他目光一扫,见祁韫一身织金素绣白袍,腰一青玉,承淙亦是相似打扮。蔺遂一眼便认出,这白袍的正是那日在赤礁村中,曾主动避让于他的富家公子。

他仍拉不下脸面,语气冷硬:“方才我的话,二位想必都听见了。明日换下你们这身僭越之服,再来相见。”

祁韫却不卑不亢,淡淡答道:“此非大人第一次见我。大人严持大晟律法,虽世情日变、风俗乖张,仍愿以一己之力逆流而上,守律不失本真,祁某心中,极为钦服。”

她微微一笑,补上一句:“而我之常貌,便是如此,也是守我本真。大人在外貌衣饰上做文章,实乃着相。”

这一句“着相”,说得不轻不重,却如微针透骨,令人无从驳斥。

承淙也拱手一揖道:“大人命脱僭越之服,岂敢不从?只我二人今日前来,非为争理,而为盐改大局、开垦盐田。商路畅通,百姓方得衣食,此事紧迫,一日不可耽搁。若大人执意非脱不可,我等只得失礼了。”

说罢,还真一解腰间金玉,轻轻放在旁边几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他态度当真诚恳,竟真要解开颈间纽襻。二人一骨气铮铮,一温和恭顺,蔺遂再发作便失了礼数,只得抬手制止:“罢了。二位请坐,将盐场一事细细道来。”

祁韫微一颔首,落座后将话头交予承淙。

承淙便将此次中标投案的要点简略呈报,除资金投入、工期安排、盐产计划等核心条目,更着重在民间调度部分。譬如自赤礁起作先导,如何协调六村劳力,按月取丁,按日支银,避农时之忙、慎井灶之险,兼顾安全与生计。语速不快,条理分明,间或略加几句风趣言辞,使人听来并不沉闷。

蔺遂却自始至终神色不动,只静静听着,不辨喜怒。唯有听到“赤礁村”时,眼中一动,一道寒光直剖祁韫而去,仿佛要将她洞穿。

祁韫自是看懂了,目光平静,与他对视一眼。二人沉默至承淙汇报完毕,蔺遂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冷硬:“你们是奉命而来,朝廷既已定标,我自无意从中作梗。”

话锋一转,声音骤寒:“但你们商人行事如何,你我心中有数。借盐田开采之名,实则图利有三。一是趁乱抄底圈地,二是低价雇工压榨人力,三是操控盐灶器具,日后盐价由你们说了算。”

“更有甚者,无序开采,损毁水利;上下勾连,暗中行贿;一步步侵蚀村社根基,左右乡治,兴风作浪。”他沉声道,“若你等安分守礼,自可无事。若真有越矩之举,我绝不轻饶。”

此言虽未明指,却已重如千钧。先扣上有罪的帽子,再以律法威慑,分明已埋下先礼后兵的预告。

蔺遂本就心存成见,今日听承淙将赤礁列为首站,更觉祁韫欲借方砚生掌控地方、收揽人心,故而疑心加深,神色更冷,话语更重。

即使是承淙好脾气,也确实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官,心里烦他迂腐,闭口不言。

祁韫却是起身一礼,淡道:“大人所言,皆属实情,足见明识深远。善恶不在言辞,利害终凭行迹。还请大人监督我等便是。”说着,替承淙拿起几上金玉,二人利落离去。

一出门承淙便说:“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地方摊上这么个清官,真未必是福。”

“那便将这石头挪出来,如何?”祁韫笑道,显然已有成算。

“简单啊,咱想办法帮他拿到那周家账本,让他查到‘京里老爷’头上,京里必把他调走。”别看承淙直率大度,真论起阳谋阴谋,都玩得转。

祁韫微一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盐场开发是十年为期的大计,若非有此刚强正直之官,南平必为魑魅魍魉所占,于国、于我祁家皆不利。如今蔺遂与周家已陷入意气之争,倒非难解的利害冲突,不过是谁也下不来台罢了。”

说着,她眯眼一笑:“咱就当做善事,给县尊老爷解个套,再替他清清这茅厕,岂非皆大欢喜?”

从这人嘴里听到“善事”二字,实是亘古奇闻。承淙假作一惊一乍,抬头望天:“我看看今儿这太阳,一会儿是往西边落还是东边落?”祁韫就面无表情地张开手中折扇挡他的脸,二人一路笑闹着回宅。

当晚正是馀音社在南平的首场公演,设在城南柳巷旧署重修的戏台上。此处地势开阔,厅廊雅致,又近盐道主街,自通启便车马盈门,士绅富户几乎来了大半,灯火辉映,热闹非凡。

沈陵、秦允诚与云栊、绮寒皆盛装出席,就连祁韬也打算认真看第二遍。蕙音与梅若尘倒是看得多了,这回便不愿再挤人潮。

沈陵这大半年老实待在江南,有此一大巨制却无缘得见,早已心痒难耐。至于流昭,更是盘算得飞快,若能在江南设分社、开连台,那银子还不是哗哗地来?

戏刚过到第二折,祁韫和承淙办事归来,低调入席。她特意坐在沈陵旁边,也是亲近抚慰之意,毕竟“死而复生”后二人虽书信往来不断,确实无暇见面,沈陵又在温州事上出力颇多,说来祁韫还未得机会好好谢他。

沈陵和承涟、承淙倒不一样,知道祁韫安好便好,转眼就把为找她而忍受的煎熬给抛了,见面只笑言他事,毫无芥蒂,倒叫祁韫越发悔愧难安。

戏至中途,小歇半个时辰,厅中香风酒气交织,人声鼎沸,富户们或席间换座,或走廊低语,热闹得胜过庙会。

周大今日在蔺遂处动了气,正窝在二楼隔间里骂骂咧咧,忽见外头走廊上有两人闲步而来,神色从容,步履稳健。行至自家窗前时,那二人不知有意无意,倚着栏杆停了脚,俯身朝楼下戏台望去。

“在京里没看着的,反倒在这儿得见。”清瘦的那个笑道,“唱得正好,节拍松紧合度,嗓子一提,台上那角儿下半折也就有了神。”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赏戏?”另一人高挑英武,眉眼微沉,“真没见过这么不识大体的官。这盐田,不好开啊!半年为期,已经落后一筹。”

周大一听“京里”、“盐田”、“不识大体的官”,心中登时一动,断定这两人多半便是祁家来人。

他立刻理了理衣襟,推门而出,满面堆笑,一拱手:“二位可是京里那长袖善舞、家声赫赫的上宾?久仰久仰,不才周某,正好楼中茶热,可愿移步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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