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遂的一天自卯初始,先往老母房中问安、侍奉起身。此时妻子已在厨房忙碌,烟火初腾,小女儿尚在酣睡。
他草草吃几口粥,啃两个馒头,听着屋后织布机“轧轧”作响,便披衣出门。先绕菜市一圈,随口与小贩寒暄,察看物价起伏、民情冷暖,顺手定下几样菜,让人午前送去家中,这才转回府衙,换上官服,入堂理事。
才坐稳,便见周大换了身素朴棉衣,簪金戴玉尽数收敛,垂手站在正堂前,虽眉宇间仍隐有傲气,礼数却极周到:“蔺老爷安,周某奉账本一册,亲送来呈。”
蔺遂心觉大大蹊跷,警惕不已,口中说:“上次不是送过?若无他事,请回。”
周大淡淡道:“还请以此次账本为准。我敬蔺老爷为人,索性开诚布公。这账确实是真的,老爷信也好,不信也罢。老爷秉公执法,我周家若有错处,绝无二话。”
蔺遂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封坊一月,误了交期不少,你拖不住了?”
“交期倒是小事,总有办法转圜。”周大说,“县尊爱民如子,可曾想过这一月,我手底下上百工人手停口停,如何讨生活?就说那方砚生,那么瘦的伢儿,只能给人在码头扛布袋。”
“在我染坊,一日工钱是一百四十文,就算他赔我两匹布,也不过一个月工钱。老爷可知码头上,一日才给他五六十文?别说养娘亲,他自己也只够吃干饭。”
二人相对沉默,蔺遂将他奉上的账簿轻轻一推,终于说:“上次那本我细看过,确无大碍。你去准备解封吧。只是日后,莫再倚势压人。”
周大果然欢喜,笑着冲他作揖道谢。正转身欲出,忽听蔺遂冷声一句:“想必是京中来人,在你我之间斡旋。替我转告他,雕虫小技,无以乱法。我自会加倍审其行事。”
“老爷此言还是留着,当面吩咐他亲听。”周大笑回了一句,拱手告辞。
他原本的谋划便是打着办义学的名义先占盐田外围,实则等坐地起价。结果昨日他主动与祁韫、承淙攀谈,祁家反送他一份入股的机会,又何必舍近求远?义学仍可照办,只是挪个位置,迁至未来祁家收购的地块上,祁家出钱,周家经营,皆得善名。
唯一的条件,是祁家担心地方官难以周旋,周大却笑言包在他身上。低头算不得什么,况且再封坊下去,误了交期才是真麻烦。
那位祁二爷还笑着说,他在行内有人脉,若谈不成,他亲自出面也能请人帮忙游说周家的客户展期。几句话把周大哄得心花怒放,甘愿为之奔走。
周大原以为祁家真是初来乍到,破不了局,如今被蔺遂一语点破,才恍觉昨夜的“偶遇”原非偶然。不过,这也不打紧,日后祁家要借本地人出面的时候,只怕还多着呢。
转眼七夕已至,当晚女眷们设香案、穿彩线,乞巧寄愿。往年云栊、绮寒等人在京,皆要赴争奇斗巧、吟诗作对的雅集,如今身在偏远之地,反倒回归本真,以针投水看影儿占缘,也玩得不亦乐乎。
祁家暂住的大宅里,后半夜更上演《梧桐雨》最缠绵几出,以唐玄宗、杨贵妃七夕应景。祁韬与梅若尘不时低声交谈,反复推敲词句唱腔,流昭便催他二人快些排好,这一出,必是来日大热。
蔺遂家中,母亲、妻女在院中笑语盈盈,供奉织女的不过几枚粗针、一绺旧线,寒素却真诚。而鄢宛棠手中所托银盘,盛着金针玉线、香果彩瓜、湘帕宫扇,华贵得令人移不开眼。
乐安县客栈中,戚宴之一人房中独酌,方推门,便见鄢宛棠妆容艳丽、鬓插芙蓉,一把将她拽出门来,娇笑道:“难得七夕,戚令少见这等民间情趣吧?快出来让月亮替你占个缘!”
一句话说得戚宴之心中苦笑,面上仍淡淡道:“往年常与鸾司诸君同庆,如今只得你我二人了。”
她今日仍如往常,不是官服便是男装出行。入夜后天热形散,便只着一身中衣,长发半挽,随手披了件外袍,醉意未退,被拖出门也不以为意,反倒越显落拓不羁,颓然之中自有一份风致。
沧州投标既定,冯與无意久留,事毕即返京,待数月后再来。戚宴之却不走,或许是心烦意乱需散散心,也或许是懒得动身。鸾司事务有姚宛、陆咏迟打理,她虽离开却运转如常,昔日那种“一日不在、万事不安”的执念,竟被现实轻轻揭破,徒添一层说不清的苦涩。
安陵、静海两大盐场运转成熟,无甚好看,她又不可能去南平自找不痛快,故鄢宛棠一相邀,戚宴之无需考虑便答应了。数日来两人频频相见,若非戚宴之尚有官箴在心、鄢宛棠也识得分寸,说不得真要把她拐进自家小院同吃同住。
此刻院中月色清亮,鄢宛棠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那副淡漠沉郁的模样,竟觉得别有一番韵味,笑得更是妩媚。借着穿针乞巧,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掌边。
戚宴之怎会不懂她心思?只是如今心如死水,意懒神疲,让她闹去便是,自己却毫不为动。
两人把穿针斗巧的花样玩了个遍,终究还是回到喝酒上。醉意迷蒙间,戚宴之只觉腕上一凉,清香扑鼻,原是鄢宛棠替她戴了一串茉莉花串,还伏在她耳边轻笑道:“天下一海,何必只取一瓢?世上花开有时,茉莉谢了,桂花便香,莫为一叶遮了眼。”
她装作没听见,睡前却仍想:我非一叶障目,而是此生只愿一林。
青鸾司果然聚在一处乞巧,因戚令不在,瑟若特意空出夜晚,请诸女官于御花园同赏佳节。至后半夜,众人皆散,瑟若早已疲倦难忍,只盼早些歇息。
甫踏入瑶光殿,便觉夜风送来异香。殿中竟悄然布下一座花桥,是以夜合、蕊珠兰、晚荷、夜来香、月光兰、玉蝉花等夜开花卉簇就,远远望去,如星月间悬一带浮桥。
宋芳与棠奴立于一旁,微笑递上一纸花笺。
瑟若轻哼:“怪不得今日没来信,原来藏在这儿。”低头看那笺,是一首残句,每句倒数第三字皆空:“菊绽东篱___未收, 松涛万壑___来秋 , 蓝田日暖___生烟 ,桂子天香___夜浮 。”
“是‘金风玉露’。” 她读罢便笑了,显然祁韫并不设难,只是借这四字,唤她亲口应答: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话音落下,宋芳与棠奴一同笑着点头,不知触动何处机关,殿外忽有群蝶翩然飞入,色彩如锦,绕花桥起伏盘旋,如银河落地,云气生光。
瑟若便在这花香蝶舞中,沉沉入梦。
次日戚宴之醒来时,一眼便见鄢宛棠侧坐床前脚踏上,趴在她枕边,尖尖下颌抵在交叠的十指上,桃花如面,艳色生香。
那双眼水光潋滟,婉转流媚,含笑凝望她,玩味、欣赏,带着不加掩饰的挑逗。
戚宴之却懒懒未动,眼皮一阖,似要再睡。就听鄢宛棠笑道:“我要祁家吞不下南平,唯一所虑,不过是监国殿下的心意。你说……”
她越发凑近戚宴之耳旁,呵气如兰:“那心意,有几分?”
果然,这一朵艳丽之花接近她,不过是为她这青鸾令的身份。戚宴之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心道这并非桃花,而是浑身是毒的夹竹桃。
“心意?”她也抬手,伸出二指,以指背似触非触地轻抚鄢宛棠脸侧,感受到面上脂粉细腻香滑,笑了,“殿下与她,不过如你我之间罢了。”
她动作轻缓无比,却触得鄢宛棠浑身痒酥酥的,越发激起争强好胜的心思。只是,戚宴之话里含义太过丰富,似是轻描淡写,又似重于千钧。
“如你我之间……”鄢宛棠原以为此话意为逢场作戏,可又觉没这么简单。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又荒诞的想法冒出:祁韫那纤瘦的身形,柔白的肌肤,对美色冷淡无情的态度……不点破,便是少年未长成的姿态,点破便是……
戚宴之望着她面上惊诧一闪而逝,转而浮起一丝狠意,终归为勾人一笑,心中也觉满意。中标不过是第一步,半年为期的考核,祁家可不那么容易过关了。
鄢宛棠的手覆上戚宴之抚她的手,将原本踡起的另三指放平,反将自己的脸轻轻挨了上去,柔柔地蹭了蹭,似小鸟依人,却是明目张胆的撩拨。
她蹭罢,竟将脸转了过来,在戚宴之掌心似嗅非嗅地啄了一下。就在戚宴之皱眉欲推开她的瞬间,她已巧笑旋身,衣袂翻飞,躲得轻盈漂亮。
“多谢戚令指点。”鄢宛棠笑盈盈站在房中,凑趣地蹲了个万福,“不过,仔细一想,我这辈子好像只害过男人。既知道了,也只好……”
她敛衣一笑,转身而出:“堂堂正正地和她对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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