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梃击

六七月,京城原本该有几场雨好下。今年地气反常,本是麦熟时节,北地久旱未雨,眼见庄稼焦卷。至七月末终于落了场透雨,虽避过收麦关口,却已有夏旱绝苗的灾情隐患。

这日暴雨如注,雨声嘈嘈似万马奔腾。林璠与瑟若皆乘肩與,一前一后,沿宫中夹道往崇文门外一处旧庙前行,按例要为宫人祈雨还愿。

一遇阴雨,瑟若便易头痛,偏近日政务缠身。兵部催边防粮草,吏部查秋补名额,内库还要盘拨赈济银两,皆是操心事。昨夜几乎未眠,今晨上路,正借这肩與摇晃之势闭目养神。

忽有脚步踏雨而来,极沉极急,竟压过雨声。她尚未来得及睁眼,只觉耳边风声喝喝一响,肩與猛地一倾,一股蛮力从侧方将她掀了出去,有阴影向前窜过。

眼前天旋地转,她身体滚落地上,雨水瞬间扑满衣襟。左腕撞地,钻心刺痛。

宫女太监惊叫拥来,慌乱将她扶起。她却只下意识望向林璠,脱口而出:“护驾!”

雨丝如帘,遮断视线。瑟若尚未来得及辨明来者,只见前方已乱作一团,护卫们蜂拥上前,将一人死死按倒在泥水中。

林璠冒雨奔至,怒道:“干什么吃的,让皇姐淋雨!”随即半跪地上扶住她,望见她唇色惨白,头发湿透,不过勉力支撑,却未分毫失态,小皇帝不禁怒火冲天。

瑟若却摇头安抚一笑:“我无事。奂儿没有伤着?”

众人撑伞的撑伞、披衣的披衣,瑟若却未理会,径直走向前方,抬手示意侍卫让开一线,让她看清袭击者。

那人已被死死按入泥水之中,面容扭曲,眼神狂乱,是个三十来岁的军人,身穿禁军服饰,手脚乱动、如兽嘶吼,雨水与泥浆淌满面颊,浑不知痛。身旁落着一根沉重漆金梃杖,正是禁军仪仗所用。

她转眸看向自己倾覆在地的肩與。原来那人是自后方猛冲而至,梃杖横扫,打翻一名扛肩與的太监,肩與随之失衡侧倾,将她掀落在地。那太监头颅当场碎裂,血水与雨水交织,惨不忍睹。

林璠脸色煞白,站在雨中久久未语,显然已意识到若非瑟若坐得高些,这一杖如直中她身,后果不堪设想。

袭击者显然并无预谋杀人,那太监实是被误打致死。他发狂只扑林璠而来。好在事发之初便引起警觉,禁军反应迅速,三两下将其围住。但此人力气极大,又精神错乱,竟五人方才将他死死按住。

林璠冷厉道:“留活口,查!”

瑟若环顾四周,目光一一扫过宫人与内侍,神色沉静,似在默数、推敲是否有内应勾连。众人脸色煞白,神情惊惶失措,却皆无串通之迹。

此时,太监总管宋芳缓缓跪地,低头叩首道:“老奴失察,此人……是老奴举荐。”

他说得平静,语气却悲怆刚正:“请陛下与殿下降罪。老奴愿下狱待查,任凭律法裁断。”

“芳翁!”林璠又惊又痛,这一刻真情流露,帝王威仪之下,十岁孩子的心性显现无疑。他一语惊呼罢,竟是不知所措。

天家无小事,何况当众行刺,袭中的又是肩與之上、毫无防备的皇姐。若说此人背后毫无指使,谁信?可他更不能信是宋芳,是从小照料他、教他识字、护他周全的芳翁。目标在他,却叫皇姐替自己挡了一劫,比伤在他身还痛。

瑟若虽心中亦有不忍,却冷静镇定,点头道:“芳翁不必忧虑。若属偶发,必还你清白。”语气平缓,毫不含糊:“带下去吧。”

她话音一落,神色终于微变,低头去看左腕。林璠这才注意到,她方才一直将伤处藏在袖中,强忍着处理全局,连忙伸手轻轻掀起她衣袖。

只见她左腕青紫浮肿,关节略微错位,显然是被掀落时猛力扭伤,虽未骨折,却已不能动弹。

……………………

蔺遂与周家的争端被祁韫轻巧化解,盐场开发便可正式启动。这位县尊大人虽不苟言笑,威严不减,却从未在公事上掣肘祁家,办事干脆,雷厉风行。

开发第一步,便是清丈盐田,厘定哪些为废弃旧田、哪些尚可利用、哪些可拓为新田。按旧制,盐业官营,盐田皆属县有,未得县令批文,连丈量都属越界。然而蔺遂从未为难祁家,凡事秉公办理。

若换个县尊,不知这一步打点就要出多少血。至此承淙倒也有几分服祁韫,真将这块臭石头搬走换个金的玉的来,说不得十万雪花银要给出去。

虽名为官产,盐田情况却盘根错节。绝大多数田地原在开中制下分包予盐商经营,虽只签有五年、十年期权,实则早视为私产。更有甚者,持有二十年、五十年契约者亦有之,诸多利益纠葛,难以一笔清算。

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废盐田已转作耕地、房地,多年来被村社或民户占用,早成集体或私人产。与官、商打交道,祁家尚有章法,而遇上这一类,却最棘手。

老妇烈日下跪地痛哭、汉子刁妇闹到县衙者天天都有,有的是为多争几两卖地银,有的确是生计系之。承淙、流昭虽惯于周旋,也难免一时心软,一时动怒。加上蔺遂态度鲜明,民字当先,不偏商家,祁家几位大掌柜身为执行者,更觉头绪纷繁,进退两难。

这日,祁韫与承淙、几位掌柜正在县衙与蔺遂商议盐田修复之事。原计划是从静海、汉沽等长芦旧场调拨熟练工匠入场施工,修复盐坨、起炉建灶,既省时省力,又有成法可依。

蔺遂却坚持必须雇佣本地劳力,理由是大批外工涌入,必然冲击本地百姓的生计,激化矛盾。双方就此争执多日,久未有解。

即便祁韫再有耐性,有时也被蔺遂这头倔驴磨得火气上头,只是素来克制,不肯轻易发作。此时蔺遂正与承淙辩得脸红脖子粗,她坐在一旁喝茶润嗓,平息怒气,正盘算如何破局,就见高福匆匆进来,递上今日的邸报。

这段时间事务繁杂,邸报、行书之类多留待夜间处理。高福深知她惯例,此时却特意送来,祁韫便知有异。

果然,展开不过两行,她脸色骤变,眉眼沉冷,一手将邸报攥紧,指节微微发白,却强自按捺不发。随即仰头将茶一饮而尽,毫无征兆地起身离席,大步而出。

满屋人一时怔住,无一出声,连正在强硬辩理的蔺遂也未再多言。

人人皆道素来不动声色的祁二爷也被蔺遂激得失态,其实真相无他,只因邸报上一句话:“内廷有扰,殿下受惊,圣体安泰,无虞国政。”

承淙不管祁韫动怒原委,只顺势一笑,语气轻松却不无分寸:“蔺老爷,我这向来好性子的二弟都动了气,可见双方已是各执一词,难有寸进。此事我祁家确实不能让。”

他说着,起身作揖,语气转为宽和:“天热,火气也旺,不如散一散,待晚间天凉再议。”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起身,呼啦啦随他离去,厅中顷刻冷清下来,只余蔺遂一人,望着那盏尚有余温的空茶盏,良久未语。

祁韫一路策马疾驰回宅,未及更衣,便径直闯入沈陵房中,开口便问:“这几日京中可有消息?”

沈陵心中一沉,知她问的正是长公主遇袭之事。

邸报作为官方传递中央政务于地方之途,此类事务本当谨慎。若非事态过大、传言已盛,原本无须刊载,刊之反致人心惶惶。沈陵父亲在京述职,消息传递自然快于旁人,昨日便已得信,只是一直未敢告诉她。

他默默从案上取来那封家信,递到她手中:“你自己看吧。”

祁韫神情沉冷展开信纸,目光一扫,脸色瞬间变了,整个人仿佛被风雨击中,久久无言。

信中写得虽不详,却已足够让她明白原委。行刺目标是林璠,瑟若无辜受牵。沈瑛所得消息亦有限,只说事发混乱,不知是否有伤情。

更令祁韫心头发寒的,是信末几句:凶徒为退役军士,曾在边军立过战功,后因同僚排挤而被逐出军中。此人性情刚烈,宋芳惜其忠勇,荐入禁军,担任宫墙外围守卫,从不近内廷,不知为何能趁仪仗混入,直逼圣驾,情形扑朔迷离。

据传,此人竟还是首辅王敬修的同乡,且出身王家旧仆之后,牵连至此,已非宫禁之事,而是朝堂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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