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宴之垂眸不敢多看,一步步走去时,心中却苦涩地想:原来洗尽铅华,她仍这般美。原来褪去朝服,她手段仍那样冷静锋利。是我太贱,还是她太厉害,我竟还是恨不起来她?
耳边听见汩汩倒酒之声,瑟若淡笑道:“相识七年,竟从未坐下来好好喝顿酒。”说着,眼睫轻颤,缓缓垂下:“虽非好时机,酒却是什么时候都能解一点愁的。”
戚宴之沉默入座,只说:“殿下有伤,这酒臣一个人喝。”
“今夜你我不称君臣。”瑟若淡道,“宴之,你所欲言,我都会听。我更想与你开诚布公,商议一个了局之法。”
“好。”戚宴之也笑,“我虽不及殿下深明,却也多年伴随日月,总沾了几寸辉光。殿下所欲,不过是我放下执念,自此解脱。你本可一纸诏令将我调离,甚至因祁韫而杀我,我亦无二话。”
她举杯饮下,低笑一声:“可你知道吗,最叫人难以释怀的,是你对我并非无情,只不是我要的那一种情。”
“虽说鸾司并不是非我不可,你一时半刻也未必寻得替人,这局势你我心知肚明。”她停顿片刻,看着那杯空酒,“我们都不是寻常儿女,偏生在权谋之间。权中生情,本就是最不该的事。”
她说得沉痛,瑟若却轻笑一声,两手一摊:“那便把我劈成两半,你和祁卿各执一边儿吧。我看咏迟也要来争,倒有些不好办了。你三人谁执头、谁拿腰、谁搬我的两条腿,你们自己商量吧。”
戚宴之一愣,又是第一次见她一本正经说这么“血腥”的玩笑话,人家心中伤痛不已,她却坐得端稳得住,还插科打诨,一时又气又好笑,还生出一点自己严肃得有些放错地方的窘意。
她只好摇头笑:“祁韫一定常跟我想得相同,真是斗不过你,只好任你玩弄罢了。”
沉郁气氛登时缓解,瑟若唇角含笑,越发戏谑地起身要给戚宴之斟酒。戚宴之倒和祁韫战战兢兢不敢承受不一样,今夜反正是豁出去了,兴许从此再不能见到殿下,装一回大爷又没什么,何况是她自己要“待罪”的。
瑟若又和她闲话起青鸾司诸人的“琐碎”:“阿宛近来看字头越扎越低,八成是目力不好了,竟还呆呆的没察觉。”
“青槐和晏凝起了小口角,暗地里较劲得厉害,还以为我不知道。”
“陆咏迟倒是胆子大了些,近来总学我用胭脂红眼影。其实她脸型偏长,真不适合这色调,一上妆反倒没从前好看。”
戚宴之默默听着,时而被她逗笑,时而也觉一阵暖意。
殿下果然什么都看得见。错处瞒不过她,功劳也不曾被她忽略。她待人向来公允,唯一辜负的,也不过是自己这一厢情愿、本就不该动的那份情罢了。
“你可有想过,我还政奂儿之后,你和诸君该往何处?”瑟若说罢,转入正题,神情淡然却不避讳,“我所谓了局之法,并非单指你我二人之间。”
这正是戚宴之第二块心病,她怎会没想过?最意气风发之时,她和殿下也曾畅想,既然女主监国可成先例,女子官学又有何不可?待梁、王肃清,天下安定,便自青鸾司起,为有才女子开一进身之阶。如此徐图百年,未必不能改今日女子困于深闺的局面。
可瑟若一旦还政,青鸾司赖以立足的根基也随之崩解。女官伴男帝左右,权、情、欲势必纠缠难清,终将扰乱后宫与前朝。故而,这些也只是畅想而已。
于是她说:“青鸾司二十四人,皆在婚配年纪。阿宛、青槐自小定有婚约,咏迟出身高门,过得一两年,也要听从家中安排。我是罪官之后,籍入宫掖,日后不过回归原位,在某宫某司中谋个去处罢了。”
不料瑟若摇头道:“我们往日的幻想,也许一时难成,但你们二十四人,才华不让须眉。青鸾司或有一日风流云散,女子官学也非一蹴而就,可若能以你们为星火,照亮世间女子前路,未必无望。”
她说着一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还是祁卿给我的启发。官中不便行之事,民间未必无路。女子官学不一定为了做官,既然高门女眷能读书识字,平民女子为何只能学女红?为何学堂只能教四书五经、圣贤之言,不可讲算账理财、济世之道?”
“若非武皇般人物执政,女子为官恐怕千载难期。但若女子能经商、行医、授业,哪怕相夫教子,也因有学问而令一家兴盛。此风一成,何愁不能移俗易风?”
她又淡笑道:“祁卿出身贱籍,行于四民之末,却敢搅动风云,处处兴风作浪,还不就是兜里有钱、心中有胆?你也知她麾下不少才女,那千千、流昭,亦是穷苦卑厄出身,如今走在街上,谁不尊一声‘掌柜娘子’?将来她们成家,又怎会受夫家欺凌?”
“女子要胜过男子,并不靠嘴上说说,靠的是实打实的本事。而这一分一厘的钱,不就是最直白的权?”
瑟若说着,又替戚宴之斟满一盏:“不论青鸾司日后是否尚存建制,我想请你替我守住她们,守住这来之不易的星火与荣耀。哪怕青鸾司终成过往,若史书有载,亦有你们一笔光辉。若能再开一风气之先,兴起女子学堂,传道授业、经世济用,自你们而始,那便不止青史留名,而是造福千秋万代。”
这一番话高明深远,并不以空言壮志动人,而是一步一法,以可行之策避开男性为官的仕途高墙,徐徐渗透,终有一日翻天覆地。
戚宴之听得心头激荡,泪落于盏,举杯时双手微颤,却仍一饮而尽。
“其二。”瑟若续道,“日后还政于奂儿,我自不能事事插手。如今以梃击案为始,我欲借此放手一试。此事牵连至深,受伤者是我,涉事者是芳翁与王首辅,皆是至亲重臣,考验的不只是奂儿的智慧,更是他平衡权情的能力。”
“我欲试其心胆,若有偏差,尚能纠正。真等我彻底放手,再悔教养之失,便为时已晚。”
说罢,她又斟酒满杯,缓声道:“故此,我想请你从今日起,常伴奂儿左右。青鸾司事务,可慢慢交由阿宛与咏迟打理。日后无论我身在何处,有你在奂儿身边,我才能真正放心。”
言罢,她起身行礼,素衣素颜,朝戚宴之深深一拜。
戚宴之太明白林璠之于殿下意味着什么。此言之深、此意之诚,几如托孤,重逾千钧。
一瞬间,那纠缠不休的爱恨情仇,忽然如雁过断云,长鸣远去。天地辽阔,她心中也豁然开朗,爱欲之外,还有更辽远的忠义之途。
她立刻跪地叩拜,郑重答道:“我戚宴之,谨以此身此心,守护殿下与陛下安危,护持青鸾司二十四人前路,自此余生,唯此为忠,绝不负托。”
……………………
祁韫在京不过三日,匆匆探望父亲与嫂嫂,便又返回南平。
祁韬、梅若尘和蕙音三人正为采风写剧,趁秋高气爽前往河北各地游历,沈陵与秦允诚两个公子哥儿自是无乐不从,云栊与绮寒也一并同行。原本热闹的大宅,顷刻又只余公务冷肃。
好消息是,祁韫走前那通莫名其妙的火,或许真起了些作用。蔺遂终于松口,允准最多一百五十名外地熟练工匠进驻南平修筑盐田。
承淙劝服他的理由也算巧妙:外地工匠是种子,可手把手教会本地人。控制好比例,既能节省祁家人力支出,也能提升当地工艺,长远来看,便是谋得一口饭碗的本事。
于是,自赤礁村起,南平盐场的清丈与开发正式启动。并无锣鼓喧天,声势浩大,只是县里钱粮、盐务、图籍等官吏频频下乡,祁家大掌柜们带着工匠来往穿梭,量地画图、建棚铺料,一派井然。
村中孩童好奇围观,方砚之也在人群中,望着众人忙碌的身影,既兴奋又茫然。他一时竟生出奇想:莫非真是那夜点的心愿灯起了作用?上天派来蔺老爷,就是来实现他愿望的?
这两月来,他虽和高福、连玦亲厚,读书练武不断,却仍旧仇富,只是没见到二人背后的主子,也有点自欺欺人的意味。
沧州一带夏秋本多雨,然今年反常,入秋以来几无湿气。连着十日烈日高照,正宜施工,祁家盐田建设也便一日千里,村中人眼见盐沟清丈、晒坯铺砖、水车安置皆有条不紊,皆啧啧称奇。
八月十五,祁韬等人特意自河北他地赶回南平,与祁韫共度佳节。原本留在南平的已无“闲人”,往返县城与赤礁村二十余里颇为不便,祁韫索性带头搬至村中常驻,日常所着也改为素净棉麻,方便随时奔走工地。
这下别说有事来找她的周大瞠目结舌、村长和老蔡等德高望重的老人赞叹不已,就连蔺遂都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不守你的本真了?”
这本该是一句难得的轻松玩笑话,却叫他说得仿佛一记冷针,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笑出声。祁韫却是悠然笑道:“县尊还是着相。”惹得蔺遂越发尴尬,一语不发又走了。
故而中秋节也破天荒在村里过,他们这群富家子弟自不必说,祁韫还命人在空地上设了几十余张桌席,叫全村百姓与几百工匠一同赴宴。灯火通明,箫鼓连天,孩童跑跳、大人欢笑,好不热闹。
夜里吃罢饭,众人无甚好消遣,就到海边玩水。老蔡陪着,原也眉开眼笑,只忽然察觉夜空深处月光泛青,东风渐急,海面浮浪细乱,心头隐隐生出不安。这般天象,恐是潮水将变。
此时,方砚之正在泥地上练字。夜光清亮,正好省了灯油,娘亲服了高福带来的药后病情已稳,今夜也已安然入睡。他一人蹲在海滩,执一破瓦在地上描摹练字。
晚间祁家设宴,他未敢靠近,只远远望着,心中酸涩。那一群富人笑语盈盈,饮酒言欢,而自己一家困苦潦倒,父亲又横死无凭,叫他如何不恨?
祁家这群光鲜亮丽的富人从他身边走过之后,他悄悄用手抹泪,一边更加用力写那行“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抹泪罢,却见旁边多了一人,也俯身拾了支树枝来写。方砚之识字不多,却刚好都认得,是一首诗:“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去年五月黄梅雨,曾典袈裟籴米归。”
他虽不懂得其中意思,却能感受到这人身上淡淡的伤怀忧郁。
这正是祁家主事的年轻公子之一,日常戴着斗笠覆面,晨昏必至工地巡视。今夜月色如水,他写罢站在一旁,望月良久,一言未发,连叹息也无。终于,将手中树枝轻轻一抛,转身朝远处灯火走去。
方砚之怔怔望着那背影,竟在这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刻的静默陪伴,是他给予自己的慰藉。无人言语,却有心意相通,那位少年公子的沉默,像是对他这孤苦少年最温和的一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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