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全推的后果便是晚间补上,大臣们连夜被召进宫,都以为监国殿下事务实在繁冗,何况还在伤病中,敬重之余,更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面首大人被亲了一口后,不是恼羞成怒,也不是冷若冰霜,竟破天荒有些蔫头耷脑,分明是想得发疯却万万不敢“回一个”,又找不到“下台阶”的好借口。正衣而出后,眼神里分明都是柔软的求饶,仿佛无声在说:好姐姐,我真服了你,你说怎么便怎么吧。
瑟若也被那一眼瞧得心软,想想自己确实“得寸进尺”,用来撩拨这老实人未免太过分。并且,她敢过分,不正是拿准了祁韫君子自持,对她万分尊重吗?再调戏下去,无异于仗着她这宝贵的风度挑战她底线。话说回来,她也不想如此“轻薄”,实在是忍不住嘛。
故此,晚饭时二人虽调笑如常,瑟若却不敢再动手动脚,反而温声关怀祁韫在北地过得可好,叮嘱记得用她赠的玫瑰露,大中午不要跑去盐田,中暑了不是玩的。祁韫只道她是看了探子情报,知晓自己有时确实会不顾天时下到盐地,其实瑟若根本无需亲见,按她性格推算便知。
这些吩咐,祁韫皆柔声答应,一边配好饭菜蔬食要喂她吃。瑟若脸上微红,竟颇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来,就见祁韫轻柔微笑着摇了摇头,执勺的手越发坚定,朝前递到她唇边,分明是说:能照料你,我也很高兴。
瑟若张口咽下那勺饭菜时,竟羞窘得脸红透,心想:以后不作弄她了,等她想……想好了,我都依她便是。
两人“相敬如宾”吃罢一餐饭,祁韫又看着宫人拆下瑟若腕间绷带换药,亲眼见那纤纤细腕青紫肿胀,心口疼得坐不住,为免失仪,起身走远至窗边强忍。
其实这等中度扭伤虽养好了不留后遗症,前三日确会疼得格外剧烈,如今七日虽疼痛稍减,依旧肿胀不适。瑟若向她撒娇喊疼,也是半真半假,只不过她素来对身体上的疼痛颇能忍耐,故仍言笑如常。
道别时自是万分不舍。祁韫在阶下望了她许久,眼中罕见地水光湿润,在晚霞下如流金。最终,她轻掀袍角,跪地叩拜行郑重大礼。
我不能护你于危机之前,不能以己身替你病痛,不能为你在朝披荆斩棘,只好在野竭尽所能,守稳北地大局。
瑟若当然都懂,含笑点点头,正要温言劝她不必思虑太重,就见戚宴之正巧要入殿递奏,已看见二人情状。
她立在原地,悲愤惨痛得几乎站立不住,一股直白的杀意却破体而出,如针砭骨。
那一瞬,瑟若竟真怕极了戚宴之暴起动手,心神却定得住,如常笑唤:“戚令来了,可是案情有进展?请进详述。”
祁韫自也是恭敬有加地起身向戚宴之行礼,才按礼仪后退数步,转身离去。
青鸾司的消息自是最快,事发次日戚宴之便收到急报,同样星夜兼程赶回。她一边自责因那一念情执未能及时回京,竟生出如此致命疏漏,令殿下重伤。一边只想尽早见她一面,确认她无恙。
可当听姚宛简略汇报情况,又提出一道进宫探望殿下时,戚宴之却猛然止住了原本迫切的念头。她做不到若无其事,这一见之下,必然露馅。
于是她淡淡搪塞一句:“鸾司当务之急,是查明案情、重整线索。内廷外朝诸事纷杂,容我暂缓请见。”
自此,七日不见。
她日日忙于案情,却夜夜辗转难眠,心口堵着那一句:你受伤那日,我若在京就好了。
可如今……如今!
如果说春酲楼那晚戚宴之对祁韫的杀意确是实质,可今日瑟若那怕极了祁韫有失的眼神,瞒不过七年相伴的近臣。戚宴之一时心中升起加倍的暴怒杀人冲动,一时又全然灰心,悲极生静,心道不如还是我死,不过一个“成全”罢了,有什么给不起?
更深的绝望是,她二人其实并不需任何人“成全”。自己死了,殿下或许也无几分在意,难道还会如看了祁韫绝笔后那般悲痛欲绝,要随之而去?
她看似如常进殿,却完全是行尸走肉。将密奏放在桌上,本欲强迫自己开口冷静汇报,却只是抖了抖嘴唇,实在吐不出一字。
只听殿下静静地说:“今晚有大臣进奏议事,你我明晚详谈。”
戚宴之反倒长吐一口气,行礼退出。终究瞒不住,那便看殿下如何处置我了。
这漫漫一日,对瑟若而言亦不轻松。戚宴之更是心绪难平,自清晨起便坐在青鸾司设于思成殿的司务房中,面对成山谍报、公牍命令,当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索性借口外查线索,离了司中,独自骑马,漫无目的地在西郊转了一下午。直到日暮西沉,才缓缓回房更衣,依约赴瑶光殿。
仍是那处她进出过无数次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去年端午前夕,殿下因见梁侯而旧疾复发,大呕一场,却只吐了药汤,原是整日未进饮食。
她赶到时,亲手将人从地上抱起。殿下虽极信任,却仍自持礼数,肩颈一僵,带着几分尴尬与本能抗拒。那细节曾在她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回旋不去,如鲠在喉。
就算一直如此也好,至少她还在怀中。为什么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呢?难道真如祁韫所说,“有些事看似难如登天,其实只看你想不想罢了”?
她不愿再去细数,殿下多少次缠绵病榻,是她与鸾司诸人守在床前、寸步不离。多少次生死一线,她与殿下同坐帐中,彻夜筹谋,背水一战。
只想起嘉祐三年,朝局方稳,北境突发叛乱,殿下为息战局,再度低头向梁述求援。她是若无其事,可鸾司众人回到司务房后群情激愤,不少人伏案而泣。
当夜,大家在思成殿誓言共勉:誓为殿下扫平一切荆棘,叫她监国之尊再无低首之辱。
她已不去想那句“我这些年究竟算什么”,倒真想问问殿下,青鸾司二十余人的赤诚之心,在她眼中究竟值得几分?
瑶光殿中静谧如常,窗槛低垂,灯火半明。戚宴之步入殿内,目光缓缓掠过熟悉的陈设。
西壁书架满架典籍,书桌一角整齐摆放着笔砚纸镇,铜炉中香烟袅袅,香味清冷。几把靠椅散置于室中,临窗那张殿下闲时常坐的,仍覆着她为她亲自挑选的坐垫,略微陈旧,却因此格外柔软。
她目光一寸寸扫过这些物什,如同最后一次轻柔抚摸。今夜之后,或许再无缘得见。
“殿下。”她终于在长久沉默后出声,“臣戚宴之,奉命觐见。”
“请进。”殿下的声音遥遥自后传来。
戚宴之一听便知她在殿后小院中,顿了顿神,抬步朝后院走去。
已是八月中旬,夜色澄净,秋季月光如洗,洒落庭院。石径无声,疏影斑驳,风过竹林,簌簌如雨,几声虫鸣点缀其间,更衬静谧。
殿下只着一袭素衣,静坐在院中小桌后。桌上不过几碟家常小菜,一壶清酒,两只杯盏,皆极简素净,是为这夜专设。
戚宴之却一眼便怔住,心神俱散,只因殿下竟脱簪卸妆,素面等她来见。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殿下。纵使重病缠身、恶疾突发,殿下这些年见人时也始终衣容整饬,从未失礼分毫。
贵族女子礼仪端严,何况监国之尊,妆发即是体面与威仪的象征。无论男女,脱簪皆是极大的“请罪”,而她竟以此姿态,静坐相候。
月色如水,将她素衣映得愈发清寒。她卸去胭脂粉黛,褪尽朝堂威仪,面庞竟显出几分少女的稚色。而那病中柔弱,更令她宛如一朵白山茶,清艳未绽,便将凋零,令人不忍触碰。
戚宴之太明白殿下为人,太熟悉她的每一道手段与情势选择。她知这一切是她刻意为之,是一场“施情”的局。
但知是“伎俩”又如何?仍是招架不住,仍是心魂震荡,几乎要跪地请罪。
脱簪待罪,莫说是君上之尊,就算是青鸾司属下犯弥天大错,也不至如此。她这一身清素,已然是无声之言:
我知已无法回应你多年深情,负你良多,无以赎罪。
我更愿你看清,我不过凡俗血肉之身,非你心中完人天人,不值得你倾尽一生,沉溺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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