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宫伯

一夜只休息了一个时辰,加上雨后路滑,再骑马容易出事,三人先回大宅换衣,连车夫雇了辆马车,方在车中又补了一觉。待再入村时,惨白的太阳高挂,时隐乌云。

果然,村口早聚满了人。众人知祁韫昨日“避而不出”,“逃”到县里,今早特来堵路讨说法。

马车无法再前行,祁韫掀帘下车。只见她衣衫虽素,却质料考究,贵气逼人。立在人前,神情冷峻,目光锐利,缓缓扫过每个人的面孔,仿佛能将人老底看穿。

最激动的是两户亡者家属。一家老幼齐哭,妇人跪地哀嚎。一家则兄代弟出头,言语激烈,声声索命。

起初祁韫尚能静听,奈何三刻钟过去,场面愈发混乱,推搡不休,也有些不耐烦。她眉头一敛,忽地拨开人群,几步走到路旁屋前,拾起一根沉重木杖,反手抛给那人。

姓李的汉子本是带头闹事之人,接住木杖,一愣。祁韫已转身站定,微张双臂,冷声道:“那便动手。”

人群登时静了。众人屏息,等着看李大是否真敢下这一杖。

高福站在一旁,又气又急,袖子早卷起,心里发狠:敢动手,他便拼命。连玦则始终淡定,一旦对方出手,他拦下便是。

李大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挣扎如火,咬牙低吼,却仍未举杖。僵持数息,他忽然大喝一声,举杖劈头而下。

忽听一声暴喝震天而至:“谁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蔺遂立于人群尽头,身披官袍,神色铁青。

李大将手中木杖“当啷”掷地,强忍泪意,将经过一一道来。蔺遂虽已听祁韫略述,却仍耐心听完一遍,不肯偏信一方。两边所言无甚出入,毕竟事由本就简单明了。

又听另一家姓赵的说罢,他才沉声问:“那带头违规的老薛现下何处?”众人便说,此人惭愧不已,自请囚禁,村长已把他锁在一间柴室,派人看守。

蔺遂点头,缓声道:“诸位所言,我已明白。人命关天,悲恸之情我深知。但就此事而言,祁家虽有疏失,管人不严,终究罪不至死。”

他目光落在祁韫身上,语气一顿:“你们之所以愤怒,不过想要一个宣泄的对象。可曾想过,他是将来能供你们衣食之人?”

“我不讲朝廷大局,只和你们算账。盐田一开,灶户、脚夫、行商,能活络的是整条命脉,能养活的是上千口人。更何况盐价若稳,你们柴米油盐的开支也能轻松些。”

“祁家来之前,多少人盼着开盐田,却只觉得是说说而已。那时候,有人卖儿典女,有人□□混口饭吃,偷鸡摸狗的也不是少数,不是你们无德,是日子逼人。如今转机就在眼前,你们却要亲手将它打碎?”

他说着,拾起那杖,对李大说:“祁公子任你打,不是怕你,而是即使如此情境,他也不愿以势压人。你信不信,你一棍下去泄了火,他挨打后还要向你赔罪,就是为你们一村的生计不至断绝!”

“李大,你弟弟甘愿涉海冒险,是信东家,更是为你们一家搏条出路。”蔺遂望着众人,沉声道:“眼下事已至此,怎么善后,你们商量个章程。但记住,万事可议,切莫再动手。”

这一番话说下来,李大虽仍憋着一口闷气,心中其实已然服了。他涨红着脸一语不发,只悲痛又复杂地看了祁韫一眼,转身离去。围观众人也多已明白道理,不再鼓噪。

赵家老妇瘫坐地上,一时起不来,祁韫离她近些,便俯身将她扶起。她神色已不复方才那般冷峻,眉目间不自觉带出几分压抑的痛惜与抚慰,仍未出声,只轻轻示意村民将老妇搀扶回去。

这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

蔺遂拱手告辞,说要去木闸查看现场。顾晏清、杜掌柜等人早赶到,一直焦急观望插不上手,此时才松了口气,忙听命随行,陪同蔺遂前往海边查勘。

祁韫此时也透出些疲惫,扶额对连玦说:“乔麻子、石狗儿、王二柱,这三个人方才在人群中,神色有异。你先休息,叫你手底下弟兄盯紧他们。”

连玦会意,笑笑说:“我不要紧。你也莫强撑。”说着将雨衣在肩上一搭,自去安排盯梢。

祁韫回到村中她那间陋室,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下午。随意吃了些饭,便问起工地情形。

小顾掌柜答道:“蔺大人中午前就已回了县里。工地上人虽未散,但气还不顺,调度不动。老蔡亲自来了,说是他们得先商量个章程,再和咱们谈赔偿。”

老蔡一向温厚识礼,他出面已是极大让步。何况这本就是理之所在,说明局势已开始缓和。祁韫点点头,说声“知道”,又随口问了几笔生意的进展,小顾一一作答,简明周全。

几个月来,小顾对祁韫早已钦服,此番更是膜拜。主上判断之准,胆识之大,令人折服。她敢以身犯险,不只是赌准了蔺遂赶至的时辰、也信连玦护得住她的命,但小顾明白,哪怕没这些底牌,她也一样会如此行事。

……………………

袭击监国殿下与陛下的凶徒名叫常义,朝野遂称此事为“常义案”。因牵涉重臣宋芳、王敬修,自案发起便难掩风声,至第三日已满城风雨,流言四起,如疾风卷地,一夜传遍坊巷。

案发八月初四,至今已整一月。朝廷除一纸邸报称“国政无虞”外,竟再无交代。长公主伤情如何,无人得知。八月底她仍照常理事,忽又称病重,暂无法理政。天子震怒,命三司会同锦衣卫彻查。

案发于内廷,本即属锦衣卫职司。宋芳被捕后,依例先受杖责四十,号为“杀威棒”,却是轻轻打过,显然是殿下出言宽缓。仅此一事,便可见殿下终究未弃信他。

这一个月来,宋芳皮肉之伤渐愈,棠奴更是隔三五日便来探望。宋芳从不问旁事,每次只问殿下与陛下的起居饮食。

因相较陛下,殿下身子弱得多,他日常操心,有七成反而是分给殿下的。听棠奴说她养伤第七日祁先生就回京探望,戚令也从北地返回殿下身边,他才稍放下心来。

他对自己入狱并无怨怼,唯有自责。常义与他无亲无故,只是那日宋芳偶见其为护老弱,与京兆尹所遣泼皮恶卒厮斗,性命堪危。宋芳动念救下,查明其人无过、底细清白,又见其性直气壮,才荐入禁军,且仅任外围一职。

不过,千言万语都是他疏忽,如今不明真相,也为时已晚。

历朝宦官专政不在少数,光熙朝那位因广收徒党、干儿子遍天下,被称“老祖宗”。如今这江振,更是恶名昭著。唯独宋芳不同,他出身宫中酒醋面局,那是内廷最不体面、最受轻视的差事之一。然他天性温厚仁善,不喜权势,只会照料人冷暖起居,极少涉旁枝杂务。

宫中上万内侍宫人,皆敬他爱他。他从不收徒,不认干儿,却人人想唤他一声“老祖宗”,只被他严辞禁止。久而久之,众人私下改称“宫伯”,意为“宫中所有人的伯伯”。殿下与陛下亲近感谢他时,也唤他一声“宫伯”,较“芳翁”更多一分敬重。

然生而为人,孰能无过?宫伯仁爱一生,却在常义一事上失察,误伤的还是他最珍爱的殿下。他年逾六旬,白发盈颠,这一月独坐狱中,悔痛如焚,夜夜难眠。

这日,看守兼照料他的小太监说陛下要来看他,宋芳闻言,忙忍痛起身,梳洗更衣,强撑着跪在屋中等候。

逆光中,林璠与戚宴之一前一后步入。见他白发愈多,身形羸弱,摇摇欲坠,皆心中不忍,戚宴之更是快步上前,将他一把扶起。

自八月下旬,戚宴之单独觐见林璠、叩首效忠之后,林璠便明白,皇姐此前和他谈好的布局已发动。这是一把既忠且利、阴阳兼备的尖刀,他心知肚明。

而戚宴之却想的是殿下以常义案试亲弟手腕与心性,自己当然要从旁辅佐并观察。不过,自此她便不再是殿下的属臣,青鸾司日常事务更是要开始交给姚宛和陆咏迟掌管,她的忠义应更多倾注给陛下,如何权衡这其中的微妙之处,更需要智慧。

两人从瑟若处所知所得,到底孰真孰假?或许这便是天家的悲哀之处,连瑟若自己都说不清,她是利用了谁,又被怎样的局困锁其中。

林璠此来,其实是为审宋芳。却先关心他身体,只最后问一句:“芳翁,你……有没有?”

宋芳闻言,缓缓跪地,低头恭声答道:“老奴没有。老奴与此人无亲无故,无旧怨新仇,无半分图谋。然则失察之责,实不容辞。老奴日夜自省,只求陛下秉公处置。”

他顿了顿,眼中已有泪意,低声道:“只是伤心,往后不能再照料陛下与殿下……殿下身子一向不好,忙起来便忘了吃饭睡觉。这世上能劝得住她的,除了陛下与戚令,恐怕也只剩老奴和祁先生了。”

说至此,他微微仰头,神情悲而慈:“即便老奴当死,也愿此生余念,只为陛下与殿下平安康健。”

从诏狱出来后,林璠久久不语。

其实此案极为简单。常义确是孤身行凶,无从属、无同党。只因他曾从军杀敌多年,旧伤缠身,性情大变。日夜惊悸,神志恍惚,说话颠三倒四,顽固偏执一事,正是兵中常见的“伤悸疯怔”。只是他这病症埋得深,当初宋芳命人查他时,一时竟未查出。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李广仁将军麾下裨将”,也确有其事。李广仁是辽边旧将,早年镇奴有功,三年前刚去世。常义也确实出自首辅王家仆从之后,但大族人多,他这一支早已没落,连王敬修那房主子都未曾见过。

偏偏就是因为案子太简单,朝中上下才更觉蹊跷。若真是疯人所为,为何能杀到内廷?为何拖延一月不决?是否背后另有人借此布局,才更叫人疑心。

可东厂、锦衣卫、青鸾司三方单独各查一遍,所获证据都指向一致,此案确无幕后,宋芳与王敬修自然洗脱嫌疑。

林璠所想的,却是如何借此事继续推动皇姐的布局。风波既起,便不能白起。

他虽下令三司与锦衣卫一同会审,但领衔之官却一直未定。戚宴之见他神色已有成算,便试探道:“是否如春闱案,仍由张铎领衔?”

“不。”林璠淡道,“让陶绍来。芳翁朕要保,除此之外,一切静观其变。”

戚宴之低声应下,随即陷入沉默。

陶绍,刑部右侍郎,是梁党新贵,由鄢世绥一手提拔,在刑名一道上极有手段,足与张铎相抗。林璠启用此人,既明言要保宋芳,实则也等于放开其余一切,不管查到谁,查到哪一步,皆由他去。

戚宴之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十岁天子心思之深、谋局之狠,已不是旁人能轻易掌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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