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织机

赤礁村人约在九月初五议事,由村长和老蔡主持,众人齐聚祠堂。起初只是死者家属发言,声泪俱下,众人低声附和。谁知不知怎的,话锋越扯越偏,竟扯到了祁家是否还能继续开发盐田一事。

村长连喝了几声“莫要起哄”,却无人听。人声反而越发鼎沸。

一向有主意的王二柱带头,高声嚷嚷道:“两条人命,说轻了不值钱,说重了就该顶格赔!”人群立时起了响应。

有人接道:“祁家若想再雇人,不只得赔银子,工钱也要涨!”又有人提起祁家曾议定收购部分民居地作工棚杂用,此刻也有人发声:“地价得重议,否则住在上头的可不搬。”

其实祁家与村户早签下了用地、用工契约,只是村民哪里真有契约意识?多半信一条理:闹一闹,总能多讨些银子。眼下事有死伤,众人便心照不宣,有了借口,自是动机十足。

像方砚生这样年纪尚小的孩子,只能缩在一旁看。他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心思却飘远了,想起中秋那夜,那年轻的祁家公子在地上默写的诗。

他自然还分不清那是古人章句还是那公子随手所作。只隐隐记得有人说,那行人中有一位是今年春闱受冤、后在御前雪冤的举子。方砚生虽年幼,也知天家威严,再仇富也不敢轻视,便鼓足勇气,去寻那位举子少爷问个明白。

祁韬听这孩子红着脸、磕磕巴巴地将诗背完,又听说是中秋夜他们一行中的一位在地上写下,便知是辉山所为。于无声处温柔关照,于人后自有深情,正是她一贯为人。

他忍住心酸,温声解释:“这诗出自宋元之际一位僧人,是悼念亡母之作。”

方砚生听得心口一紧。祁韬接着说:“诗句虽浅白,惟‘芦花’一词有典。《史记》有载,孔子弟子闵损孝顺,后母用芦花代替棉花塞衣欺他,他不告父,后母感愧改过。自此‘芦花’便成母子情深之典。”

“这首诗是那僧人亡母后所作。眼见秋霜落地、芦花如雪,心中触景生悲,忆起年少时母子相依为命,曾卖袈裟换米,回家侍奉那日夜倚门盼儿归的白发老母……”

说到这里,祁韬停住。他想到辉山七岁丧母,幼年孤苦伶仃,又念及自己十二三岁上痛失慈母之事,心头一酸,竟哽咽难言。

方砚生当时只是道了谢,没说什么。可回到家后,却越想越觉心神恍惚,整个人像被什么拽着似的,一直坐立难安。

原来,那位祁家公子竟和他一样,也在中秋团圆之夜思念逝去的亲人。原来,他也曾活在贫贱交迫的日子里,为一捧米、一碗粥挣扎求生,只为与母亲相依度日。

方砚生心中五味翻涌。其实他不是不知道,那一直尊重他、关照他母子二人的高大哥、连大哥,都是那祁家公子的手下。装作不懂,是怕自己一旦认清了,就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受人好处,不知该以什么身份面对这份恩情。

可如今,他亲眼看着王二柱挺着大肚皮,咧嘴说着“要祁家出血”的话,乔麻子在一旁连连点头,还故意装作替大家争利的模样,而一向奸滑的石狗儿则站在后排,佯作不言,实则不时咂嘴低语,句句添油加醋、暗中撩火。

三人一唱一和,语气中尽是市侩和猥琐,眼神却贪得发亮,像趴在尸体边上掰骨头的豺狗。

方砚生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起身拨开人群,快步走到那黑壮如牛的王二柱跟前,指着他鼻子,声如炸雷:“你无耻!”

王二柱愣了一瞬,暴喝:“小狗东西,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无耻。”方砚生冷冷回道,语声不大,却铿锵如铁。说罢,他不再看王二柱一眼,径直转身,对着满堂人开口:

“各位叔叔伯伯,我方砚生自小没了爹,是靠大家照应着长大的。你们的恩,我记在心里,永远不敢忘。赵三叔、李二哥这回出事,我也难受得很,这些天夜里常常梦到他们。”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些:“我爹读过几年书,也懂晒盐。他在的时候常跟我说,我们南平当年是长芦头场,我们村出的盐晶白细腻、咸香纯净,是整个沿海最好的盐。”

“他说,这盐是‘日月凝华、天光所赐’,是从天地里生出来的宝贝,不该埋在泥里烂了,更不能断了传下去的手艺。”

“我这些年日夜做工,只为养活我娘。拼了命,也只是勉强糊口,见不得一点天光。那天蔺老爷当着大家的面说,祁家是我们脱贫的唯一希望。我心里不服,也不愿信富户,可我爹就是因为盐田荒了,没了用武之地,才去城里做工,最后被人打死。”

他说到这里,眼圈已经发红,但声音反而更稳:

“我怎么不恨?怎么不想让那些富人出血、赔命?可我更知道,再恨,也不能不要天理良心。我们再穷,也不能靠闹来糊口。你们若真逼走了这愿意出银子、讲规矩的东家,谁再来管我们死活?到时真连口饭都没了吃,又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下的亲人?”

说罢,他忽地跪倒,朝众人磕头。

“今日若大家执意要借死人讨价,逼得祁家退场,我方砚生无话可说。只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讲理的人被人群裹挟、被当做肥肉宰割。也无颜再受各位照拂。”

“我会带我娘离开赤礁村,哪怕讨饭,也不愿再留在这把良心当筹码的地方。”

……………………

连玦走进屋,边寻茶壶倒茶边说:“查清楚了,是乐安来人,和那三个刁汉搭上线。”

祁韫手中笔停了一瞬,难得一笑:“原来是鄢小姐不肯放过咱们。”非但不怒,似还觉得颇好玩。

“亏你看得透,发现得早。”连玦淡淡说,“这三人不仅鼓动村民撕毁契约、加讨银两,还四下撬动咱们招来的外地匠人,说南平开发事眼见是不成了,夸大道老薛说不定要砍头。若真群龙无首,这群人一挑拨就散。”

祁韫竟心情颇好,听罢还笑了两声。其实她知有蔺遂暗中坐镇,无论村民闹事还是老薛处置,都无需再担忧。

她心情好也没别的原因,只因瑟若特意来信,告知她朝中传言监国殿下病情反复、无法理政是假,让她别担心,她这几日难得清闲,天天练画,只等面首大人回来,一决高下。

连玦就见她眯眼含笑收起桌上信件,对他说:“明日咱们去县里探望蔺老夫人和嫂夫人,后日你再陪我出趟差,去乐安。”

他点头应了,也笑道:“你关照的那孩子,今日议事为你出头,据理力争。那三人要对他动手,被这娃儿巧妙躲开,还回了几拳几脚。”

“原是你老哥教得好啊。”祁韫失笑摇头,“对孩子动手,丢人丢到家,日后说话已无分量。这三个杂碎你看着收拾吧,打服就行。”

蔺遂之母原是琼州人,被千里迢迢拐卖至北方,由蔺遂之父救下,结为夫妻。蔺父一辈子只是衙中胥吏,去世也是因公殉职。

蔺母一生坎坷,性格磨砺得刚直强硬,近乎乖张,一手将蔺遂养大中举,也无怪乎蔺遂性格板正、不苟言笑、不事变通,与这世道格格不入。

县衙上下都知蔺老爷一家皆碰不得,“二老爷”县丞邱达田不知从哪打听到老夫人生日,不过提了一只鸡来孝敬,反被老夫人抄着扫帚打了出去。不见外人,不收礼物,是蔺家在山西任上就定下的规矩。

但祁韫三人毕竟是满娘的救命恩人,蔺母再乖张也明白事理,一改冷硬之态,对三人颇亲近。

那日疾风骤雨之间来的,祁韫又极守礼,将满娘交给仆役后,只向大夫问清老夫人和嫂夫人情况,蔺遂一家日常起居之处,她压根未踏入一步。

今日也是同样,祁韫只在窗下遥问嫂夫人安,听得女子柔柔应答道谢,就回转院中看连玦替蔺家劈柴、高福担水洗地。

满娘已活泼如常,本是笑眯眯蹲在一旁看连玦表演劈柴刀法,见祁韫终于来了,想跟她亲近又不敢,祁韫也只远远笑笑不说话。

高福边看心里边笑,若回去告诉八小姐阿宁,这跟二爷无亲无故的小丫头竟能和她一道骑马,八小姐肯定气得发疯,也要同等待遇。

蔺遂还在县衙理事,祁韫无事好做,自寻个小凳坐下,看蔺老夫人和满娘倚着院中织机理线。

琼州的黄道婆织法天下闻名,这架织机也是琼州匠人所制,多年来老夫人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不是念想,是实打实吃饭糊口的工具。

蔺遂如此清正,按大晟七品县令一年四十五两正俸,他又常自掏腰包接济穷人,一家四口只能喝西北风。粗衣陋食,皆靠妻母用一架织机一寸寸轧出来。

若在平时,祁韫也不会留意此等“妇人之事”,可偏不巧那架旧织机出了毛病,老夫人又弯不下腰,祁韫立刻上前按照她指示俯身去修那卡顿之处。

修罢,二人不免交谈几句,祁韫又细问琼州织法的独特之处,于是蔺遂回家所见,就是“唧唧复唧唧”之中,祁韫和老母、小女言笑温温、其乐融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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