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问岸

夕阳西下,林间金影斑驳。那几位猎户与樵夫收起酒葫芦与柴担,负篓挎刀、扛斧背弓,彼此作别,不多时,身影已没入山雾苍茫之中。

湛归与那小童亦在一处岔道前停步相送,合什一礼,温声道别。

山风拂面,草木低吟,远天一抹晚霞映着松影起伏,暮鸦点点归林,仿若时光静止。

祁韫与瑟若并肩行了几步,手挽手低声笑谈。忽闻一声长啸自山后传来,随之而至的,是湛归清朗徐缓的诵吟:

“来时本无意,得珠却成缘。烟波无旧岸,沧浪不问年。”

瑟若本是笑着仰头跟祁韫说话,闻听那偈子,心头却猛地一跳。

今日这一场登山寻禅,原是她一手策划,自始至终皆在掌控。惟独这最后一环,湛归未曾告知,更非她之本意。偈中之语,分明是得道高僧见祁韫后有所感悟,遂借一偈道破天机,言中她的未来。

祁韫自也听得明白,起初还以为是瑟若事先安排,请湛归禅师替她勘一勘天机。却见瑟若面色泛白,怔立当场,掌心微微渗汗,方觉不对。

她回头细想这偈子,“来时本无意,得珠却成缘”,是说她今日随缘登山,本无所求,不料珠落掌中,像是天命垂落,更是瑟若为她坠下的无声情话。

也是在说,她最初“强求”瑟若,以假饰真,本非奢望回应,谁知情至深处,竟真得其心。情缘由虚转实,反倒成了命定。

至于“烟波无旧岸,沧浪不问年”,空灵之至,意图难解。

从道家眼中看,“沧浪不问年”其实是美好征兆,寓意超脱,不计流年,归于长生清净。而从佛家“回头是岸”之说来看,“无旧岸”则令人心惊。若无归岸,岂不永堕轮回苦海?

她祁韫的“岸”,是今已回不去的独幽馆,是眼下渐归安稳的祁家,还是彼此深情却前路未卜的瑟若?三者皆可为岸,皆可为失,失落成“旧”的,究竟是哪一个?

桃源独幽之别,已令她痛入骨髓。若再失祁家,或失瑟若,又将如何承受?她自认无惧万难,但哪怕只轻轻想一想,心口也似被万箭齐发,鲜血淋漓。

还没等祁韫说什么,瑟若就已把她的手攥紧,齿间决然迸出一句:“我不服。”

她转身,仰头望向祁韫双眼,神情坚毅,竟有一股难得一见的狠气:“你我既彼此为舟,何惧有无归岸?天若不予,我便来取。你放心,我绝不弃你。你放心,我们……”

余下的发狠指天盟誓,被祁韫以那数珠轻轻按回唇间,笑道:“我明白。咱们之间,还讲这些?说句不敬的话,我素不信神佛与前缘后路之事,我看殿下也一样。”

“我知命可敬,却更信力可争。天地若垂怜,自是幸事。若不垂怜,也不妨我执灯而行。”

祁韫最终淡淡道:“我们这一生,所愿者少,所求者谨,所得多因人力强求,而非天命予我。既与殿下执手,所珍之物,不过亲手守到极处。最终无问得失,不负寸心,不虚此生便是。”

瑟若此时眼中已在滚泪,只是又气又怕又发狠,不肯叫它落下。祁韫手中数珠冰凉一激,那泪才滚落一颗,滴在那数珠之上,更添一颗晶莹。

下山时,仍是祁韫与连玦在前领路,众宫人侍卫紧随殿下身后。依瑟若的性子,此时本该装作路滑,扑到祁韫背后调笑几句,闹她一番,却因那首偈子,竟无心作态。

祁韫方才那番话,其实正中她心意。她本就不惧前路无岸,也从未信命。但她不怕,不代表能任由祁韫为她一人,舍弃旧日所珍。

她比谁都清楚,祁韫所在意者无多,不过是几位亲人和亲手打下的基业。若其中任一沦为“旧岸”,她或可淡然一笑,说一句“无问得失”,瑟若却怎能甘心?怎能不觉愧疚?

再返行宫,陶长恩已带人候在殿前,捧着几盘从净业寺带回的佛家物什,是瑟若早先吩咐人开光祈福所备,诸如香囊、平安符、护身钱、玉石吉语牌等,皆可分赠亲朋,纳祥迎福。

陶公公一见主子神色寡淡,立时敛了笑意,心中忐忑,眼角余光又扫见祁爷神情自若,笑语连珠,逐一夸这护符香囊的讲究与贴心,竟比寻常还要热络几分。

他心下愈发不安,悄悄扯了一位相熟的随行近侍一把,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是面首惹殿下不快了?还是路上哪个不开眼犯了错?”

那人亦是满脸茫然,只低声回道:“看着像是禅师说了句什么话,殿下就一直有些沉。”

陶长恩皱了皱眉,望向殿中言笑晏晏的一主一宾,终是低声一叹退下。

瑟若本来心绪着实不好,祁韫陪她吃晚饭,她还是第一次魂不守舍,食无多味,反正祁韫给她布什么她便一一吃光罢了。

她心里也恼那湛归禅师,若看到的不是好话,何必非要点破?更恼自己筹备不周,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舅舅在此道上最有花样,尤其是每年为续弦夫人张罗生辰、清游、雅集、咏物宴,她虽未亲历,京中却传得有声有色、人人称赞,就连林璠去过几回,回来都眉飞色舞讲个不停。明年祁韫生辰,干脆就交给舅舅筹办,若有一星半点叫人不高兴,正好抄了他那座违制的坐忘园!

祁韫见她一时咬唇沉恼,一时得意扬眉,也觉她可爱极了。

更有趣的是,监国殿下一边想事一边气鼓鼓,手上使力过猛,竟将一块藕夹“嘎巴”一声夹成两半。看得祁韫心软得要化了,恨不能将她搂进怀里揉揉脑袋。

她更看出瑟若今晚无心吃饭,于是趁机“布局”,专给她夹些米面制品、淮山、栗子、芋头一类她爱吃但易犯困的食物,肉食却少得可怜。

这分明是大通商祁二爷的计谋:这些吃饱了自然犯困,瑟若身子又弱,估计要困得走不动路,索性一歇,就能避过那“鸳汤共浴”的尴尬环节。

饭后,她又拉瑟若一同燃篆香留影,说是消食,也说是赏趣。借口雨后山间清寒,叫殿中炭火燃得格外旺,暖意熏人。香烟袅袅,灯影昏黄,地上铺着她亲手拓好的小篆香纹,弯弯曲曲,玄奥如谜,叫人看得眼花。

她更故意压低声调,语速极慢,字字如经,果然不过三刻钟,瑟若便头一点一点,困意袭人,星眼微阖,手中拈着点燃的引香,眼角已挂着一点倦怠的泪花。

祁韫见她终于软软地伏在案上,悄没声取过她手里引香防烫着,又屏气凝神等了一刻钟,确认她呼吸绵长,终于睡熟,心里得意计策成功。

原该立刻示意一旁的棠奴扶她回去歇下,却又实在舍不得和她分开,反正已登记留档,多一刻少一刻无关紧要,又在七八个公公嬷嬷眼皮子底下,她就坐这儿正大光明地看,也没什么逾矩失礼可言。

于是她含笑静静望她许久,见瑟若梦中时而蹙眉轻哼,时而嫣然一笑,皆美得令人心折。祁韫心头温软,平日刻意压抑的痴意也悄然泛起,心神俱忘,不辨时辰。

忽听瑟若痛哼一声,似梦中受惊,祁韫下意识伸手,在她发上轻轻抚慰。却听她忽幽幽开口:“设计把本宫弄睡着了,是要行什么不轨之事?”

吓得祁韫一激灵,差点从座中蹦起来,手当然如触火般收回。就见瑟若笑嘻嘻直起身,眼神清亮,哪里像是困了,分明刚刚的一切都是演的。

祁韫心里大叫中计,第一次陪她午睡就被她装睡骗过,怎的今日还栽在这一招上?

可瑟若笑得越发欢畅,仿佛得了多大便宜,因为她并非全是装睡,不过察觉祁韫的小算盘后顺水推舟,干脆小憩片刻,反而更加清醒,一会儿更有力气捉弄小面首了。

面首大人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起身,借口给殿下拨炭火就要逃,被瑟若一把扯住,仍不依不饶:“说,祁卿如此机心,意图何在?”虽想装得严肃威压,却还是忍不住,说完就笑倒在几上。

她只好回身,重新在小几旁跪坐老实,语气难得委屈:“怎敢有不轨之意,不过是念殿下平日寝不安席,少有一夜好眠,这香乃是为殿下安神之用。昔人周嘉胄《香乘》云,香能通神理气,和中开郁,静思安梦,驱烦除秽,最宜焚于清夜静室……”

瑟若忍笑听她胡诌了整一篇“香赋”,末了只一句:“什么香最令我安神,你明明就知,可不愿给我。”自是说,她要的不过是小面首的“软玉温香”罢了。

她话里似娇似嗔,满是暧昧委屈、求而不得,可气还全是撩拨,听得祁韫一时心火大炽,一时本能羞赧,脸还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其实祁韫在应酬场上和花丛老手打交道惯了,说句略显混账的话,路数她都习得,只珍重瑟若,从不使用罢了。可偏瑟若总仗着她不动手也极少回嘴,自以为撩得高妙,其实不过是只软爪猫,一下一下在她心上挠,根本没本事叫人丧命,顶多让人又酥又痒。

若换作旁人,这点撩拨早被她一句话收拾得服服帖帖,叫人羞也羞死,哪敢再胡来。若二人单独相处,她也有手段应对,定叫瑟若重回羞怯少女之态,不敢再继续撩拨,可当着七八个宫人的面,怎能压制、挑衅或调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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