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行程自“桃林闲步”起。
昨日下午祁韫掷中了那四项,陶长恩就只顾着四处奔走再逐一勘实一遍。两位主子昨夜说话到子正过后才睡,他一样彻夜睡不踏实,干脆日出前就又去桃林走了一趟。
彼时正值三月初一,林中轻雾迷离,东风微起,虽天色昏暗,却通透无云,分明是个好天气的征兆,他心中也觉安稳几分。
殿下的作息,行前芳翁早已一一交代,这日却贪睡晚起。倒是那位好皮相的面首卯正便衣装整饬、步履疏朗地出殿,略用了早膳,竟又如常理事,还托进出递话的内侍替她送出几封信,语气温和客气,毫无颐指气使的凌人之态。
陶长恩唯一爱好便是口腹之欲,见她清早只用了两盏白芽茶,佐以一碟炒鸡蛋、半碗鸡丝清粥,再添一小碟炖豆腐干,心下不免惋惜,自己备下的那一桌咸黄酥饼、鲜笋小炒竟无人问津。但转念一想,如此克己慎口,也难怪身形清瘦、气色却常胜常新。
而她托人送信时姿态淡淡,却礼数周至,早叫那内侍不由得脸上挂笑,殷勤应是,仿佛送趟信能得几十两银子似的——虽说信交到高福手里,高福也确实会替她掏封金。
昨日那一场“流觞投壶”,祁爷风采卓然,顷刻间将行宫中上下折服,就连那些年过三旬、素号沉稳的嬷嬷们,也憋不住私下议论。
更不提昨晚两位主子燃香篆时殿中护卫的那几人,出来都悄悄咋舌,虽不敢点破,心中都觉殿下情深不假、十分爱娇,可那位祁爷才是真正能拿住她的主儿,偏又克制守礼,连半句轻薄话都未出口,倒显得更厉害了。
祁韫怎会察觉不出宫人们气氛的微妙转向,却不以为意,只惦念着殿下昨夜睡得晚,这一会儿还未起,不如寻个小玩意逗她开心。
她心念一动,便含笑客气地问陶公公园中何处花木最胜,再劳烦他寻一只形制雅致的瓶来,如昨日掷投壶所用那件“星登关城”,纤巧素净,便合意。
陶公公也笑着应了,二人一同往花园中去。祁韫亲剪枝条,陶公公则亲手接住,命人护好。于是瑟若晨起,便见祁韫抱花而归,昨日那还如临大敌、略带鄙意的陶公公竟随在她身后,一派轻松和睦之态。
她不禁抿唇而笑:我的小面首果然又收服一个,简直是狐狸成精的妖孽。
祁韫先陪她用了早膳,随后才在殿中插花。她取的只桃与杏两种,皆疏朗有致,花枝半含未放,粉白相映,清润和雅,一瓶插成,仿佛春光也被她收入瓶中,落笔淡淡,却极动人。
她垂眸执剪修枝时神情专注,眉眼沉静,仿佛天地间唯余这一枝一叶。瑟若素知她做什么都极认真,本不稀奇,却偏又看得心醉,更忍不住微恼:虽是给我插花,可你好似把我都忘了!
念及此,她眼珠一转便作怪:“这瓶花倒好,只不知昨夜殿中,是桃香更浓,还是杏香更甜?”
祁韫正旋着瓶口作最后修整,闻言手一抖,剪差点没拿稳,眼睫轻颤地看向瑟若。当着陶公公和这许多宫人之面,怎敢让人察觉她们昨夜同榻?这些人职责所在,是上报还是不报?若真记了档、报了陛下,陛下要砍她的头、灭她的族怎么办?
她只得强作镇定,略一垂眸,才抬眼温声笑道:“回殿下,昨夜雨落如琴,风送松声,臣不觉酣然入梦,竟未闻桃杏之香。晨起念‘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方寻这桃杏博殿下一笑。”
瑟若抿唇眯眼,斜斜望她,指尖在空中点了一点,意思是说:又过一关,看你能稳到什么时候?陶长恩等人早就眼观鼻鼻观心,一切只作不闻不见。
出发已近巳正,正是阳光初炽、春气渐浓之时。昨夜小雨微落,今晨却天清气朗,山光水色澄澈如洗。微风拂面不寒不燥,泥土与草木的气息中带着几分初春雨后特有的甜润与生意。
仍是瑟若登车,祁韫骑马随行。她策马启程前还不忘回身向众宫人微一点头致意,举止娴雅从容。
宫人们纷纷伏身行礼,目送二人远去,虽一字未言,心中却齐声叹服:殿下钟情之人,果然气度不凡。神仙一双,凡人多口,倒像是我们僭越了。
居庸关内这片桃林,离行宫不过二十余里,称不得遥远。祁韫出行前早知此行住于行宫,碰巧途中遇见秦允诚,便不动声色地问了几句附近景致,听他将这桃林赞得天花乱坠,才在流觞投壶时顺势掷中了此处。
她自是爱花,然实话说,也未曾指望太多。
纵是北地春光,也难比江南花林之盛。论花事风流,明州鄞县的万亩桃源曾为吴中画师入画传世。金陵梅岭桃花,花势起伏如潮。苏台邓尉山头,香雪浩荡,花骨红得恍若霞光。最忆杭州城南,钱塘岸边那一湾碧桃,花影浮水,十里香风吹不尽。
她看过太多花林,便觉这居庸关桃林不过是个“例行景致”,此番真正的意义,只是与瑟若同行罢了。
不想一路山路回转、坡岭交错,至一处开阔高岗,有山风自远方吹来,一片淡粉忽从前方扑面而至,仿佛烟云自地起,霞绮入天低。
那是一整片山峦尽染的桃林,确有绵延万里之势。
北地山势原本沉稳浑厚,此刻却被万万株桃花晕染得几近缥缈,粉白相间,浓淡有致,如岚似雾。雨后天晴,花瓣上水意未褪,远远望去,仿佛山河都柔了一寸。
这桃花极美,未到江南婉约之致,却胜在野逸自然,与北地雄峻山河相映成趣,反更添一份苍茫动人之感。
祁韫不由得怔住。这般花事,不输江南,而这般山色,更非江南所有。
瑟若回头看她,见她眸光沉静,唇角含笑,神情却像落在前尘旧梦中,得意道:“如何?”
祁韫回神,抬眼笑道:“比想象中还美啊。”
如此好天气,殿下自然在车里闲不住,不沐浴这阳光,倒像辜负了天地厚爱。她下车后与祁韫并肩站在山岗边,远望那一片桃林起伏如云,春色如潮。
二人说笑良久,才欲顺坡而下、信步前行。从人却说桃林看着近,实际还有五里路,走去未免太累。
瑟若听了,却并不在意,随口便道:“祁卿骑马载我便是。”她自己当然会骑,只是今日裙装不便,也未带她那匹惯爱的黑马“墨黛”。
祁韫其实隐约料到她要如此说,也大大方方笑应了,还玩笑道:“当心失足颠了殿下,勿怪言之不预。”瑟若也眯眼回:“马球场上你何等‘流风回雪’,今日还能颠了我,可见是成心卖弄、别有坏心。”
该说这陶长恩办事确实细致老到,竟连双人宽鞍也一并备好。瑟若登着马镫旁的小金凳先上马坐定,祁韫随即翻身而上,将她揽入怀中,轻轻一扣缰绳,马儿便滴溜溜缓步前行,余人只缓缓随在后。
佳人在怀,这下倒确实不闻桃杏之香了。祁韫只觉她香气清浓,身子轻软如柳,自己稍一动便蹭到她发间玉饰或颊侧面纱,虽觉心中仿佛有雀羽乱拂,却仍竭力稳住分寸,生怕在众人眼前失了礼。
瑟若面上淡定,心中却也大起波澜。她原未料近得这样,祁韫的一呼一吸都在耳边,说起话来比平日更觉酥痒。
她更敏锐地察觉祁韫往后退了半寸,显然极力克制,却偏想逗她,便状似无意地轻晃发间步摇,金珠拂过她脸颊痒痒的。惹得祁韫微微一颤,虽知她使坏,却也拿她无可奈何,只得咬牙忍着。
眼见桃林就在前方,那支步摇挠得祁韫实在有火,骤然一夹马腹。
猝不及防间,瑟若只觉身下一颠,耳畔风声猎猎,粉白桃花便如飞絮般从两侧疾掠而过,仿佛一瞬升入仙境。
她却并非寻常娇弱女子,不但未惊,反而仰头大笑,那笑声洒脱畅快,仿佛破去所有束缚,与天地同呼吸。她甚至扬声嚷了一句:“有趣!”
马儿奔到林中腹地才慢下来,祁韫一勒缰绳,怀中人已拍手笑得鬓发略乱、颠得钗滑簪斜,只好被祁韫扶下马来。瑟若还抬手抽出那支作祟的步摇,仰头撒娇道:“帮我理一下。”
祁韫哪招架得住她这么自然的娇态,一时真觉二人如寻常年轻小夫妻出门游玩。又一想,寻常男子哪伺候得了她,不仅要文采风流、诸艺皆精、政务通达、人情练达,还得连这簪花理妆都手到擒来。
就说她这支“玉燕穿花”步摇,三股分钗,要簪得牢妥,就得略略错开角度,嵌入发中段,才不致晃动,也不会扯疼发根。这还是当年给母亲梳妆学来的手艺。
故而,两人先站定不动,祁韫取小梳细细理好她略散的鬓发,再一一替她整理簪钗,众侍卫这才旖旎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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