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夏日悠长,至八月中秋过后,仍暑气未消,热风如焚,仿佛秋意被困在天尽头迟迟不至。
鄢世绥应召入宫,在允中殿侧厢稍候了两刻钟,皇帝近侍太监李庆便前来传旨引路。
皇帝身着浅金织锦圆领纱袍,衣料轻薄,仍是夏制。鄢世绥入殿一望,只见那少年天子端坐御案之后,眸光沉定、神情不疾不徐,举止间全然是英主之姿。
这将近一年来,皇帝执政日益纯熟。春初大江水涨,他下旨调拨南粮北运、设仓赈济,灾未成祸。西北小乱,调兵遣将果断止战。吏部清吏、工部裁冗,亦皆裁得恰如其分。
更不提早年起便在长公主引导下布局的开海与纲盐改革,虽有波折,仍在稳步推进。
鄢世绥位列阁臣,看得格外清楚:眼下政务日常虽归皇帝亲决,大政方略却仍在长公主掌握之中。奇就奇在梁述的态度,非但不加阻挠,反在诸多关键处暗中助力,使事半功倍。
他身为梁党骨干,夜间复盘朝局,心知殿下所领的清议一派,势头已逼近梁党鼎盛时。
更不提,若谷廷岳等归顺于长公主的王党旧部真能于东南战局中建功立业、加官进爵,三五年间,朝局易势,亦是迟早之事。
“朕听闻鄢卿近日身子违和,唤你入宫,倒是劳烦了。”皇帝含笑一句寒暄,使鄢世绥从思绪中回神。
“今日临时召你入殿,想必鄢卿心中已有几分明白。”皇帝语声平和,落指轻敲御案,“昨日首辅陆卿请奏,欲以谋逆之罪镇压郢地宗室内乱,调湖广兵力讨伐。卿掌兵部,朕先要听听你的看法。”
皇帝口中的“郢宗室内乱”,实则起于今年三月底一宗荒诞而棘手的风波。
当时,封地在湖广的郢国宗人林晏阳忽上奏疏,直指现任郢王林昉并非先王亲子,实系冒名顶替。事涉宗室血脉,非同小可。皇帝即命礼部查核。
原礼部尚书胡叡因党争败落已被斩首,新任尚书章景容老成持重,办事周密,将案移交湖广,由巡抚与巡按御史会同勘问。虽对郢王府百余名官役严加拷讯,终未得确证否定林昉血统。
林璠与瑟若皆厌恶怪谈浮说,不愿轻信空穴来风。地方查毕,所报结果如实入朝,林璠又令六部大臣及有司复审,不曾轻下断语。
却因涉宗议政,再引梁党与清流群起交锋,互相借题攻击,朝局大起波澜。最终由皇帝亲自裁定,谕此案为“子虚乌有”,贬林晏阳为庶人,维持现任郢王之位不变。
岂料朝廷方定论未久,郢地却已生乱。宗室诸支竟聚众攻破王府,焚掠资财。虽郢王林昉得以逃生,然其子在乱中重伤,恐终身残疾。
此事一经奏入京中,群情震动。首辅陆简贞遂请严定“谋逆”之名,主张即调湖广劲旅进剿,以正宗法、肃王纲。
陆简贞此人,才干固然不俗,却守成心重、手脚拘谨。鄢世绥向来不将其放在眼里,不过是长公主的应声虫一枚罢了,断非他鄢某人的对手。
前番借常义案斗倒王崐,鄢世绥原意是趁势斩草除根,一鼓作气将王敬修一并送上刑台。谁料爱女宛棠自东厂探得密报,皇帝早已察觉他布局背后的杀机。
这冒险一搏,让他再度与首辅之位失之交臂。鄢世绥却并不急,因他心知肚明,就算没有这场试探,长公主也绝不会容他这个梁党干将登上中枢。
而当时皇帝派人周折婉转提醒于他,是明显的笼络之举。今日突召觐见,亦是同理。
陆简贞请旨以“谋逆”治郢宗之乱,其实不过是照长公主的路数来走。她素来治政严苛,尤其在宗亲事务上,从不肯落人口实。
可今非昔比,皇帝亲政在即,早已不能用他和长公主二人一体的旧眼光来度量。正如皇帝今日遣人召他面询,口中说的却是“宗室内乱”而非“谋逆”,意图再明显不过:不愿事态扩大,不欲兵戈扰民。
何况,比起肃宗纲,少年天子显然更在意另一件事:钱。
郢地自古富庶,地近荆楚水陆通达,又为盐铁转运要地,郢王一支更世代经营,自成王府以来,所占田地已逾二十万亩,佃户过万,良田、漕仓、山场、湖圩俱全,几与半省之财力等齐。
这等巨族,一旦问罪,必牵动九方。若只一味强攻,惹得宗人议政之争再起,必成乱局。
但若能既“平乱”,又名正言顺地将郢地王田、盐税、舟粮诸项逐一抄清归并于国,无刀兵之扰,又可为朝廷充盈岁储,还可于朦胧中动摇长公主党羽根基。
前者是老成,后者才是妙手。要叫皇帝看得清,他鄢世绥不是只会攻讦权臣,而是真能解局、能筹财、能安天下的能臣。
于是鄢世绥立刻开言:“臣以为,此事当定为宗室内乱,不可妄下‘谋逆’之罪。祸起宗人与郢王之间旧怨,虽乱及王府,实未有犯上弑逆之迹。若轻言谋逆,则法理动摇、宗族离心,动兵兴戎,恐贻朝廷大患。”
“若定其谋逆,彼既亡、我亦失。若定其内乱,则彼俯首、我得权。若再借其乱以收其田,则既无刀兵、又丰国储。陛下若真欲知臣之计,愿从此三策观之。”
他见皇帝神情淡淡,但并不阻止,于是一气呵成:
“一策,臣请遣兵部右侍郎高景荃赴郢专理善后。此人乃作乱宗支首领旧幕僚,又与湖广巡抚、按察御史皆为同年至交,有其从中调停,可使祸端速止,不动一兵一卒。”
“二策,虽非谋逆,然郢地官仓被毁、民户受惊,终属失责。臣请诏郢王‘解资赎乱’,上贡银十万、仓粮三万石、漕舟百艘,名为悔过,实补国损。另移交王府所控良田一万五千亩,归户部暂管,以供东南转运、赈边军需。”
“三策,以‘便民通漕’之名,令王府出资新设漕仓两座、舟埠一处,归朝廷调度,仍署‘王府奉营’之名,以安郢人之心。”
他说到此处,低头拱手作收束:“如此一来,不动刀兵而乱平,不废爵位而权归朝,不抄府库而岁储充盈。内安宗室,外强国计,亦不违陛下‘不嗜刑威、但求长治’之志。”
林璠不动声色听着,心道果如他和皇姐共同定计所料。
带头作乱的宗支首领林晏崧,本属梁党一脉。而鄢世绥所举荐的兵部右侍郎高景荃,既是梁党中坚,更是鄢自己心腹亲信。
此举看似出面平乱,实则将一场朝廷讨逆之事,悄然转化为梁党内的私下分赃与调停。
郢王若想保位保家,弃财示顺是唯一出路,既能向天子表忠,又能安抚作乱宗支。而于朝廷而言,此策不费兵戈,便能削夺郢地财权、削弱宗王势力,堪称三方得利。
鄢世绥此人,善度势、识进退。如今肯自陈此策,无疑是明白了林璠此前遣戚宴之暗中相告真意。今日应对可谓顺势表忠,愿受天子驱策。
如此徐徐图之,终有一日,鄢世绥势成而心变,必会自梁党中抽身,倒向帝室。届时他与梁述势必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兵部不复铁板一块,梁党也将由此开裂。而鄢世绥一旦出手,定是兵部中直插梁述要害的那一刀。
……………………
中秋过后,祁韫启程赴闽,与郑复年共同亲筹南海通洋大策收尾阶段。
此为集祁韫可以调动的资本之力,与皇商郑家丝茶销路、海贸基业相合,于半年内新辟海上航线七条,延伸至南洋、西番诸地,更有意试探远洋直通吕宋、马六甲、锡兰之路。
此策一旦成行,可开五口通市之局,三月一船,一船盈金数万,岁内追及祁承涛两年积累,几可奠定胜局。
彼时福建兴泉沿海,自去岁开放海禁后,商贾辐辏,洋舶云集。
泉州旧港虽残,厦门、福清、漳浦诸地早已复兴,倭船、红毛船、南洋舶皆可见其影,洋货、番文、珍玩异器流转市肆。酒楼讲外语者、牙行通番语者,皆非稀奇。
祁韫心中念着瑟若,每至一地,都会着意寻些新奇之物博她一笑。听说有洋商市集设于海边,就与承淙、流昭一同前往寻宝。
这半年,流昭因通晓洋话,已成为海贸大策的主力,仍与承淙搭档,一柔一刚,配合越发默契。
祁氏几乎无需倚仗通番牙人之处,沟通交涉皆由流昭亲为,不仅保密周全,更效率奇高。初时虽引来本地牙行排斥,终被二人合力平息于无形。
两人早逛市集无数,此番却皆认真寻物,要讨长公主殿下欢心。
承淙先看中一支南洋沉香小扇,面料绣满番花,笑言“殿下若执此扇再训你,怕也训得温柔些”。
流昭不以为然,指那扇气味太烈,说“殿下应更喜欢这玉雕梳盒,内嵌金丝花叶”,你一言我一语,倒像提前为祁韫置办聘礼似的。
祁韫微笑听着。他们所荐之物,只要有她看中的,也一并收下,虽不必真送瑟若,作他人礼物也合适。只是从前常为独幽馆诸位娘子所挑,此刻还不免总下意识想,“这或许适合云姐姐”。
然而这些市肆之物终属常品,虽异域光怪,失之不够典重,仍配不上她的殿下。
直到她在一角摊前驻足,望见一方西洋珐琅金盒,约寸许见方,盒面嵌螺钿画工,描金鸢尾花,四周镶嵌细珠,合页处则嵌一粒赤红尖晶石,工艺繁复不失雅致,非寻常之物。
店主介绍其为法王室后代某著名女子之信匣,祁韫细看其珠石,无一赝色,问价四千八百两,倒也不算敲诈。
流昭也觉此盒别致,和承淙七嘴八舌一通砍价,最终帮老板以四千二百两买下。
祁韫还无意瞥见承淙买下一枚镶蓝宝石戒指,盒未拆便悄悄收入袖中,定是留着什么时候逗流昭一笑。
承淙和她对了一眼,竟难得有点心虚,摸摸鼻子,示意她别声张。祁韫哪会那么不晓事,只作不见,心里却难得有些惆怅。
六人合力除汪贵不过三年前,仿佛昨日之影,却已是天各一方、不常相见,恍如隔世了。
朋友们接下来要进全篇最大剧情单元了,辽东篇会比较硬一点,大家可能会觉得有点枯燥,哥斯拉先把锅顶上……但是感情线穿插在里面哒,就,所以,那个,嗯……嘤嘤嘤地求大家不要弃啊![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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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郢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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