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九月底,南下航线一切就绪,祁韫和郑复年亲自出面,连着几天见商人、谈货源、安码头、稳价格,把七条新线的前后安排都理得妥妥当当。
等第一条航线正式启程,两家合办了一场“通洋首筵”,请来本地士绅商户,一起庆贺开海首航。
席散客走,郑复年拉着祁韫笑得神秘,说带她见个“好哥哥”。
祁韫原以为是哪个大人物,结果一看,竟是乔煜文,还当真是郑家请得动天神下凡。这冰块脸跟她一样,最烦应酬,平时能不出来就不出来,只肯与自己看得起的人对饮。
她不知郑乔二人是否真因北地盐场事结下几分交情,还是早有渊源,更没想到这俩性子南辕北辙,竟也能处得来,还处得挺熟。
于是祁韫连忙作势要逃:“二位赫赫皇商,我这小本生意哪配同席。”当然被二人扯了回来,先灌她一杯再说话。
三人稍胡扯几句,乔煜文竟连祁韫千里迢迢跑到昆仑寻玉都知道。郑复年一听立刻来了劲,两眼放光,非要她说那两块玉料最后落了谁手。
祁韫淡淡回了一句:“给你那洋美人打首饰用了。”郑复年就等这一句,笑得跟捡了银子似的,拍桌连声说:“值了值了!”
乔煜文早听说家主曾有意与祁韫结亲,只因她是长公主看中的人才作罢。此刻听她这话,什么都明白了,只是笑笑,慢条斯理夹了筷花雕醉鲍来吃。
祁韫在心中估量片刻,趁话题稍空,试探道:“二位哥哥,有一事想请教。”
两人都收了嬉笑,正色来听。
祁韫便道她为家中考核,明年打算往辽东、锦州、广宁一带拓展谦豫堂,只是这片水她从未涉足,怕看不清深浅。尤其听说那是皇商邵氏的地盘,想请教他们二位对邵家的了解。
乔煜文先看她一眼,语气淡淡道:“你家十年来止步于京畿不往北,自有道理。一是晋商势大,霍家你第一个就绕不过去。二是邵氏,树大根深,虎踞难撼。”
“邵氏以粮为本,铜、木为辅,边贸则囊括皮草、山参、东珠、鹿茸、貂货、铁器,几乎无不在其势力之下。而北地百姓日子苦,真要做生意,不靠粮就难翻出浪花。你若真做粮,动的就是邵家的命根子。”
他说着自饮一杯,语气不重,却意有所指:“以你之智,何必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显然郑复年和乔煜文一样,心里已认定她是为长公主筹谋,却仍笑嘻嘻地说:“你想去玩玩,也不是不行。至于粮这桩生意嘛,你家既已拿下南平盐场标的,自可按新开中制度将粮运至边关交军用。照章办事,破局合理,邵氏也拿你无可奈何。”
但他说着说着,也不由正了神色:“只是我也劝你三思,不为别的,只因邵氏背后的‘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辽东邵氏与李桓山一脉几十年盘根错节的关系大略道来。
李家掌兵,邵家掌粮,二十年来边军所用多半经邵氏之手,几近绑定。李家子弟多纳邵家女子为妻,连营中粮务都由邵家人出任。
凡与邵氏结怨之商,非倒即亡,哪怕山东巡抚也须礼让三分,几如黒道立国,半点不得插足。
祁韫听得明白,邵李二家,其实就是军商联手、家族联姻,成了铁桶一般的利益集团。
辽东几与外朝无异,官员更换频繁、上谕不畅,正是因这盘根势力。李桓山的不可撼动,也因有邵氏在背后如山作靠。
她一面细细将二人所言都记在心中,其中不乏非皇商体系不可知的内幕,面上却仍是一派从容,只含笑说些泛泛应话,未曾挑明究竟去与不去。
乔、郑二人自是通透,也不多问。祁韫肯详询,已是将两人当成真正的自己人。
郑家早就是长公主心腹不消说,乔家这几年亦渐为瑟若所收,乔延绪能入盐改五人组,信任已是极重。再看三人眼下合作默契,利益相通、性情相合,彼此坦陈几分底牌,也就不是难事。
这一顿酒就喝到了近三更,祁韫起身告辞,乔、郑二人还勾肩搭背地说换个地儿再喝一场,自是没这么“清汤寡水”。
他俩当然知道,和祁韫交往最好不唤花魁伴坐,前些年是听闻她有一心爱外宅养在京中,不愿负心,江南北地都传得言之凿凿。这几年么,自是因那“长公主面首”的传闻了。
二人边走,边在深秋夜里高歌李白的《月下独酌》:“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听得祁韫摇头一笑,有时真羡慕郑复年、秦允诚这般性子简单的,高兴不高兴先来顿酒,什么事都不在话下,当真应了李白那句:“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
可她也清楚,商场上没有真正长久的朋友,三五年之后,谁知如今这番情分是否还能保全如初?
此刻少年意气,杯中谈笑皆真心,既能讲趣事,又能商大计,难得轻松,也难得珍贵。
……………………
再回京已是十月下旬,路上便收到了瑟若染病的消息,祁韫后半程自是日夜兼程。
次日入宫,见她半靠在榻上打盹,模样看着其实还好,只是脸色比平时白了些,反倒为了见祁韫特地多抹了点胭脂,好显得气色不那么差。
这回瑟若不过是换季受了风寒,旧疾一并犯了。她本就容易头疼胃痛,天气一冷就更不舒服。
祁韫见她虚弱还硬撑着笑,登时脸色比她还难看,皱着眉几乎要发火。
瑟若只好笑着安抚:“其实已经差不多养好了,就是嘴里没味儿。你来了倒好,秀色可餐,正好能陪我吃点。”
她也没再撒娇要人喂,靠着床头慢慢吃粥,一边看祁韫给她展示带回来的西洋小玩意儿。才吃了半碗,便听通传说梁侯家的女儿徽止前来看望。
祁韫起身避让,没想到那小姑娘已快步走了进来,看到她刚起身,反倒笑得大方:“我见过你,干嘛要躲?”说完便朝榻上的瑟若拜了一拜,笑盈盈道:“监国姐姐安好。”
无论瑟若和梁述恩怨如何,徽止在宫内外讨人喜欢是真的。尤其是病中倦懒,看什么都没趣,有这小丫头在侧,天真烂漫、说笑不拘,瑟若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有旁人在场,祁韫向来话少,何况她心里其实烦这小丫头占了她和瑟若独处时间,干脆去案上选了册书看。
偏徽止爱缠人,一会儿问:“这书有什么好看?”一会儿又说:“监国姐姐你多出去走走就好了,等春天我们一道出去骑马,这位哥哥也来。”祁韫烦不胜烦,就差把“你留这儿我走”写在脸上。
瑟若看她二人一热一冷,觉得十分有趣。可不知怎么,总觉得她们在一起时,有股说不上来的违和。
特别是祁韫冷着脸翻书,徽止偏要探头凑过去看书上写了什么,两张脸贴近了瞧,竟有几分像,像亲兄妹似的。
她细细回想,觉得关键还在眉眼形态和肌肤的色泽质感,确实相似。
梁述膝下三子一女,大儿梁珣,二儿梁蕸,大女儿徽止大名叫钰,二女儿梁滢还只有两三岁。要是再添一子,倒也凑成五行了。
脑海中比对,祁韫与梁珣、梁蕸皆不像,这兄妹几个倒一看就知是亲生的。
瑟若忍不住摇头自嘲,心想是不是两个月没见,反而不熟她的小面首那张脸了?况且辉山和梁家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有这种荒唐念头。
好容易把这小姑娘盼走,祁韫长舒一口气,如常陪瑟若用膳、闲话、小憩。眼看离宫门下钥还有三刻钟,便替她盖好被,起身告辞。
她心里却仍隐隐不安。瑟若这次病了七八天,情况算得上今年最重,虽说是换季旧疾发作,但细想总觉另有隐情。
正想着,出殿门没走出几十步,就见林璠身边的小太监来传话,称陛下召见,只得折往允中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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