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璠面上仍是笑容温润、和颜悦色,称祁韫“先生”。借口几桩涉商命案,要请她出谋划策,实则是来探皇姐病情,想从祁韫口中套出些实话,好推测这场病究竟为何而起。
祁韫心里再清楚不过,无论她再有才干,林璠始终只把她当作献给瑟若的一个“玩物”,供皇姐取悦。
所谓礼贤下士、宽仁大度,不过是对她如对猫犬般的从容淡然。这种感受,随着小皇帝日渐掌权,越发分明。
她从来也没奢求过名分,甚至相信只要瑟若不弃她,皇帝就不会为难她,也不会对祁家动手。商人本就重实不重名,只要最核心的局势安稳,她又何必在意皇帝真心如何看她。
只是这几年经历政务多了,她也早看透了这位少年英主的本质。确如瑟若所言,只是一个“无情”。
凡事利益当先,人命人情,在他眼里不过数字权衡,不值一顾。自小瑟若教他仁政,可几岁的孩子,既未经历痛苦,也不曾失去至爱,又怎会真正懂得百姓之苦?
政变之夜,他不过是瑟若怀中昏迷的孩童一个。瑟若与宋芳将他护得太周全,甚至连父母之死的哀痛都被隔绝在外。对林璠而言,瑟若是母,梁述近乎父。
瑟若又将当年真相藏得太好,至今他仍不识梁述的真面目,反而愈发敬重亲舅。近来更是频频以恩礼加之,不但赐第赐田,还于众臣前多次亲唤“阿舅”,每月送膳递茶皆是天子亲书字条,礼遇极隆。
更叫人心寒的是,他有着与瑟若极近的天赋。风雅稍逊,政事手腕却恐有过之。加上这一味恰到好处的“无情”,倒真成了“以万物为刍狗”的圣人,杀伐决断不知心痛,也从不手软。
他偏又全盘习得了瑟若的怀柔之术,从旁耳濡目染多年,连恩宠如何施、温情何时露,都模仿得恰到好处。以至于连祁韫这种惯看人心的老手,也不敢断言他哪句真心、哪句试探。
作为瑟若至亲之人,祁韫自会为了殿下而忠君,可她愿效忠的,始终也只是瑟若本人罢了。
虽说君臣纲常是天经地义,可祁韫向来对这些规则并不真心认同,只因她自己就是跳脱伦常之外的异数。
何况,林璠作为君,甚至从未给过她效忠的资格,作为人,又恰是祁韫不喜的“空心假人”,更不提这性子真叫人齿冷胆颤,无法亲近。
故祁韫对皇帝始终只是持礼而已,林璠也对她那越发淡淡的姿态看得明白,二人不过同时当着瑟若的面演得和睦罢了。
近年来的不尴不尬,竟让初识时少年天子对她自然又朦胧的好感成了过往云烟。
面对皇帝的试探,祁韫不掩饰、不作假,直言:“臣也觉殿下这场病有些蹊跷,只恨病发时不在她身边,未能早些照应。殿下一向不愿让陛下忧心,反倒自己思虑太多,日久便郁结于内。”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柔和笑着补上一句:“倒是适才见和义县主前来探病,有句话说得在理。殿下身子弱,要调养,不止靠药,也靠开解、饮食、动养,三方皆不可偏废。县主提议等开春邀殿下出宫踏春骑马,也许是个好法子。”
她故意提及徽止,林璠果然也露出几分亲近之态,如话家常:“也只有她胆子大,言行不拘。皇姐只有和你一处才展笑颜,这骑马踏春便仍有劳先生了。”
这话看似温和,实则字字诛心。意思分明不过:连我这个亲弟弟都比不上你这个旁人——面首也好,玩物也罢——能让她敞开心扉。
祁韫虽早知二人隔阂,却是头一回听他将这层心思说得如此分明,当即心头巨震,竟罕有地感到呼吸一紧、心跳加快,像骤然面对生死大局般警觉。
她定定神,仍笑道:“不敢,邀约出自县主,届时还得劳梁侯府相陪。况且,明年臣或将赴北地一行,家局繁重,需亲自料理,实在惭愧,怕是陪伴殿下的时日要少些。”
林璠听她提到要离京办事,心下便动了念,猜测此行究竟是为皇姐所托,还是如她所说,真因家中生意繁忙。
只是,当听她说“陪殿下的日子不多”时,他心下竟隐隐舒畅不少。
故他言语间的温和亲近越发浓厚,几乎对家人一般,还佯装天真地不悦道:“先生家大业大,何必如此操劳?皇姐高兴,难道不比银子重要?先生还是多陪着她要紧,否则朕可要撬开内库,拨银子来买你多陪她几日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见马上到下钥时分,林璠笑命自己的心腹太监李庆亲自送她出门。
祁韫自和这举足轻重的李公公一路笑谈,直到出了宫门、执缰上马时,方觉自己掌心竟是一手冷汗。
……………………
祁韫走后,林璠默坐片刻,拾起一份奏章又看了一遍,随后召戚宴之入内,将奏章随手抛给她。
戚宴之略扫一眼,便知陛下欲与她讨论鄢世绥主持的郢地平乱事。
乱局自八月下旬起至今将满一月,鄢世绥果然手段老辣,加之梁党内部自成体系、勾兑便利,湖广调度之事更因兵部右侍郎高景荃办事干净利落,进展极快。
她手中这份奏表,正是郢王亲自上奏,内容几乎照搬鄢世绥当初所陈“解资赎乱”、“便民通漕”诸策,还附带“谢罪贡”,诚意十足:郢王自请再加白银三万两作为“皇杠”,年底前由第三子林崇睿亲自押解入京,顺道代父朝贺正旦。
如此局面,正中天家下怀。郢王连为在混乱中致残的小儿子讨公道都不敢提,只盼保全王爵和全家性命。
这倒是给林璠留下施恩的余地,故谕旨第一条便是给他这押皇杠入京的第三子封官,并特赐受伤的幼子以太医院诊养专案,月给药饵银,准郢王府增员一名教养郎中,照护起居。
并依高景荃结案奏报,责成巡抚司严惩作乱之郢宗五人,皆为王府庶支,实则是梁党推出的弃子。
戚宴之看罢,略一思忖,直言道:“鄢尚书此番行事干净利落,自觉在梁侯与陛下之间游刃有余。但鸾司近日探知,梁侯已悄然布置,欲敲打鄢尚书。”
“此次出手,目标是鄢世绥的族兄鄢复臣,为四川布政使司右参议,职位虽闲,实权不小。并牵连鄢尚书门下干臣郦容、方季然、施复文等人,皆为其早年收纳、韬光养晦的心腹旧部。臣料想,地方按察司与都察院分巡御史的联名弹章,不日便会抵京。”
林璠闻言,却似并不惊讶,反而笑道:“不见血,怎显为臣之忠?且静观其变。若鄢世绥真有本事,自会左右腾挪、保住族兄。若无此能,我们再出手施恩不迟。”
……………………
诸事纷繁,转眼已至腊八。瑟若初冬的病早已痊愈,可惜将这两年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肉一夜还尽,祁韫瞧着她下巴尖尖,心下便是一疼。
她倒兴致不减,出宫亲见民间富户施粥犒贫还嫌不够,竟又拉着祁韫回宫,与林璠一道喝了腊八粥才肯罢休。
席间三人说笑不断,祁韫与林璠自也看出瑟若的用意:借这民间喜庆节日,调和她最心爱二人之间的那份疏淡与隔膜。
祁韫自来坦荡,当然以她的心意为准绳,所展亲善之态皆发自本心,不卑不亢,诚意十足地向天子示好。
林璠也比寻常多了几分真诚,有时望着祁韫也想:无论如何,才具确是有的,为人也无不好。就是性子太傲,像小时候看中的那头鹰。不肯臣服于我的羽翼,还是留在皇姐身边让她处置吧。年后和皇姐商量着让这人替我也办几件事,皇姐就知道我不会动他了。
总之这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林璠尤觉畅快,因他知晓祁韫年前年后多有要务,三月之内难得再常入宫。
他的心思,无外乎是对瑟若依恋到极致而生出的怨怼,不能不恨姐姐爱上了旁人,原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温情,如今竟渐渐分薄。
他自也能感受到,姐姐待他已不同往昔,不复儿时那般坦然亲昵,眼神里偶尔竟藏着一丝惧意与本能的拘谨。
这种神情他再熟悉不过,那是臣子见他试探威势时不由自主流露的惶惑。瑟若稍有不同,她眼中的惧意极淡,却隐隐多了一抹悲哀和黯然。
她对自己难得敞开心扉,却与那人亲密无间,这才是林璠无法释怀的根由。
更何况,祁韫风骨卓然,忠心所系唯瑟若一人,反倒让他这个九五之尊成了被顺带放在一旁的配角,这才是最深的刺,是对帝王尊严的无声挑战,使林璠难以容忍,如鲠在喉。
祁韫告辞起身后,林璠装作和她笑谈清言社新出的小说戏剧还说不够似的,状似无意地竟把她送至阶下。
待她身影完全隐没在黑夜之中,他回身走至姐姐身边,见她果然高兴,喜得眉眼微弯,眼中脉脉深情,皆在无言谢他这份亲和。
林璠竟也有一瞬心软,暗叹一声:她快乐果然还是第一要紧,我保那人无虞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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