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对账前三日,承涟、承淙和各处骨干掌事一早便聚在祁韫书房,从辰时起就开始逐笔核对今年各项收益。
账册、票据一应俱全,照章逐项过目,届时祁韫与两位兄长也须亲自陈述分管事务的全年总览与要点,务求清楚明白、不留死角。
“知己知彼”是基本功。今年祁韫和祁承涛两边暗地里已经互相打了好几轮探底,小动作不断。
九月宗族会议上,她借家规和现成账目压服众人,定下年终对账规矩:谁主事,谁负责,无实证的利润一律不算在个人考核里。去年二老暗中划账的那些老招,这回再想用,已不太行得通。
初步估算,今年祁承涛一系靠票号放贷、江南茶粮运输、丝绸转销等业务,利润约在四十五万两银左右,所涉及的资金总量约两百万两。
而祁韫下半年亲筹开通的七条南洋航线全数顺利运营,货畅通、回款快,仅这一项利润就达到六十万两。
虽此项需要和郑家四六分,再加上京内与江南各票号分利、北地盐场部分资金回流,总利超过六十万、调动资金却不过三百万,整体优势明显,就算二老再做些小动作,也撼不动她今年的胜局。
对账一直持续到傍晚,众人越对越高兴,承淙更搂着祁韫说该请大家吃顿好的,提前庆祝今年大胜。
祁韫却只是淡淡一笑,任由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兴致高涨,言便移步最近的酒楼吃顿便饭,胜局未落袋为安,仗未真打,还是持平常心为好。
众人都知她性子,却实在按捺不住喜意,竟起了哄,要把她抬起来抛。祁韫当即冷脸不说话,承涟笑着出言打圆场,一伙人这才热热闹闹吃过饭,笑语声中各自散去。
谁知刚出酒楼不久,郑家派来的家仆便一路小跑赶来,神色凝重,奉上一封急信。是郑复年亲笔,信中所言,是一件棘手的突发状况。
七条南洋航线中,最后一批首发船只原定半月前应已靠岸,如今却迟迟未见,传回消息称在马六甲南岸遭遇局势突变,被困未归。
表面看是战乱所阻,实情却更复杂。郑家在当地有些人脉,暗中传回的话却是:大晟有人在幕后运作,故意拖延此船队在马六甲通过港务与关税的离港申报手续,使船只比原计划晚了十日启程。
此举意图分明,自是要延缓船期,使之无法计入今年考核。偏偏途中局势恶化,船只误入动乱区,现被匪军扣押在内河驿港,尚不知货船安危几何。
郑复年留此信,人已出发往南洋亲去筹措营救。
大晟主营海贸的皇商少东家亲自出面,所能撬动的人脉自然不同寻常,也唯有如此,才或能保住船上人命。至于货物,已无需抱希望。
祁韫看罢,竟气定神闲地笑言一句:“我竟当了三年正人君子。”
承涟、承淙听了,虽气愤却并不意外,也听得出她话里杀意。
她这几年确实修炼得越发沉静谦和,寻常阳谋阴招落到她眼中早无波澜,可这只是表面,骨子里的凌厉未减分毫。
其实,祁元白、祁元骧也从未让祁韫好过,例如去年年底南平盐场考核前夕,便使出家族合议、断资减人的伎俩,好在祁韫和承涟早有预料,资金备有后手。今年海贸局更是层层设难,若非郑复年力挺,年底前能否出航都属未知。
可无论这次是谁出手,也无论初衷如何,但凡动了她手下半条人命,便是踩她底线。
何况,这是数十条人命、价值二十万两的一支船队,真全军覆没,钱财事小,如何向家属、向郑家、向手下人交代?郑复年行动迅速、亲赴险地,自是因人命关天,更是冲着她祁韫的面子,是沉甸甸的一份人情。
她这句话轻描淡写,却无异于是说:从这一刻起,她不吝玩脏的。
承涟点点头,也说:“如此,那张牌可以动了。”
三日后,对账如期举行。
祁承涛一方的管事先上前,代表一众职掌要务者做年末汇报。
堂中列坐者济济一堂,祁元白、祁元骧两位元老居上,总账房与内堂大总管左右侍立,骨干主事、大管家、各房子侄也列席观礼。
管事人声朗朗,报出全年共获实利四十七万八千五百两,调动家中内外资金总计约二百二十万两,单据齐备,各项明细俱全。历经众长老一一盘查,无异议,便拟作定论。
祁承涛起身拱手,正待谢座,却见祁韫不紧不慢走上前,拿着一只书案上常用来洗笔的小瓷缸,轻轻一倾,竟将一缸水全数浇在他那摞高高垒起的账册票据之上。
水声不大,溅落纸上却极响。她倒得极慢,姿态优雅仿若浇花,却叫众人神色大变、面面相觑,霎时堂中落针可闻。
她平日再周全不过,甚至不与祁承涛私下结怨,如今却当众撕破面皮,这一手出人意料,叫所有人心头顿起不安。
待文书浇透,祁承涛一方诸人面色都极难看,他本人反倒还淡定些,勉强笑着开口:“辉弟,有话便请直说。”
“好。”祁韫将那小缸随手一放,掀起眼皮,扫视场中一圈,“这水非寻常井水,是我自泉州带回的南洋海水。今日借此聊作洗目,亦洗是非。”
“谁谋谁为,我不问。若真因我而酿此人命大祸,我第一个罪无可恕。”
“我争位非为己,不图私利,惟愿保家族基业长青、百世不替。庇护族人,振兴宗门,原是一念初心。奈何至此,反成众祸之源,天理不容,人心难安。”
“船队困滞番地战火,五十七条人命,至今尚无确信。大者年过五旬,小者年仅十二,是愿随我出海历练的族弟,和我、和你们初入商道时一般年纪。本欲护人周全,不料竟成罪首。”
“祁家自立规以来,争功可,争权可,惟有铁律,不得害己。是以我谦豫堂布于天下六十四家,日进千金,未尝内斗自伤。是以诸房共处一堂,各掌其业,而未有倾覆。”
“今之所为,若非人心败坏、家规失守,又岂至于此?我心愧悔,唯愿力挽。力挽不成,韫甘以一身之命,谢此疏漏,赎此祸端。”
她声如绮云忽敛,转而微笑,唇角却冷:“更可笑者,有人竟以为区区一船之得失,足以定我三年之功。不计此船,我年内账利六十二万,实据在前,该我者自当归我,不容置喙。”
“无用之恶,何苦为之?染血之位,我不屑而坐。”
“今日,我愿以家规最后一条立誓,请诸贤共证之。三年为期,我必将谦豫堂拓展至京畿以北八家,存银满二百万。如若能成,位归于我。如若不成,我脱宗去家。”
她一字一句,声声落地,全场静默。
她所言“家规最后一条”,并非泛指族中律例,而是明指与继承选拔相关的最终条款:倘若候选唯有一人,无人与之争锋,则此人可自立目标、以功为据。三年内若期满达成,便可无需再审,直取家主之位。
既然今年她对祁承涛是压倒性优势,更已在三年考核中赢了两年,本该取位。她仍以此立誓,意在宣告:此局已污,我不愿以此为胜。
这时,祁家宗族长老之首、元字辈的上一代唯一在堂、年逾八旬的祁贞明老祖缓缓开口:“祁韫,你愿依家规自誓,自是可以。但此条所设,前提是‘唯一候选’。若仍有人欲与你争,是不可用的。”
“是。”她淡淡应了,目光投向祁承涛,“涛四哥,你是否要继续和我相争?”
她那目光之中,平静里带着冷漠之气,完全是在看一个必将自取灭亡的败军之将。连一丝杀气也无,分明是轻蔑的极点。
这确实是祁承涛从没见过的她的真面目,不禁惨淡一笑:“我退出。”
说着,他将腰间身份玉佩一解,更作惊人之语:“不仅退出,我要脱宗分家。”
祁韫微一颔首,连句客套场面话都未说,望诸人道:“可有人应战?”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竟还真有个举手的,那便不是“勇”是“蠢”了。
祁韫见是祁承澜败走后他一脉的副手祁承沛,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语气轻巧玩味:“你还是先把那桩‘绍兴盐生意’做干净了再说吧。”
她所说的绍兴生意,正是祁承沛正在努力钻通、试图和江南某封疆大吏勾兑的脏事,闻言不禁色变,气焰顿熄,举起的手又放下,还瞄着左右,生怕有人听明白了她此言真意。
祁元白自始至终都未插言,此刻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们这一届小辈的天地精华、日月所钟,仿佛都归了祁韫、承涟、承淙三人,偏他们联手,牢不可破。其他人相形之下,不过是些歪瓜裂枣。
谦豫堂不进京畿以北,是他们这一代达成的共识,十年前天时地利皆无,十年后的如今,局势亦未多三成胜算。
祁韫此目标立得太难,叫他这做父亲的都觉无法取胜,心里更说不出是盼她成,还是盼她败。
无论如何,既无人相争,便无内耗之虞。如今江南、北京两地早已稳固,她愿倾尽才华破局,家族乐见其成,不成也损失有限。
他最终一语定音:“祁韫,便如你所言。立文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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