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功名馀事

嘉祐九年正月十五,京城降下瑞雪,大雪覆宫墙,飞檐之上积霜如绒。

可自那之后、入春以来,至三月无雨,不只京畿,山西、山东、北直隶一带皆大旱,田裂地焦,河渠干涸,寸草不生。

旱后必有蝗患,眼下已有成灾之势。林璠经验尚浅,此番仍由瑟若亲自主持调度。

天未落雨,奏章如雪。数日之间,地方灾报、赈务奏疏、仓储清册、军粮请求等文书已批阅百余,膳食却未动几口,夜里瑶光殿与允中殿仍灯火不熄。

旱灾连蝗患,历代皆为大祸,更遑论由此引发流民、匪患,甚至可能有贼党乘势起事。

皇帝需下赦令、祭圜丘、调兵守仓、发帑济民、设赈使、清官箴贪,层层事务,旷日持久。如今全由瑟若一人扛起,自朝议到细则筹措,几无间隙。

林璠与宋芳皆忧她劳顿过度,百忙之中仍不忘遣人送药递膳、日日探望。她却只笑言无妨,精神奕奕、断事如流,竟似越临大事越生神采,倒让二人稍感宽心。

国难当前,两党纵有旧怨,此时也不敢轻启波澜。虽小动作不断,大局之下仍同心备灾。

梁述甚至罕见出了坐忘园,亲入宫中。短短数语,便表明已调户部开中仓、工部修水利、兵部调马粮守转运线,诸部俱为瑟若所用。

虽祁韫生辰在三月,二人却无暇相见,她自己也为筹备北上奔波劳顿。

南地资本深入京畿以北,直撼晋商腹地,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异想之举。纵她有七八年人脉积累,运作数月,仍多处碰壁。

她与承涟、承淙皆知,此番所倚,只能是祁家自身。而祁承涛已脱宗弃家,余人无胆争锋,族中长老更冷眼旁观,使得她这一派几成孤岛。

细细算来,他们手中所持的格局、人手、实业根基,仍是源于茂叔当年一手铺排。三个小辈自负才华,却也不得不承认,如今倚仗离不开父辈余荫。

这一年生辰,终究还是在家中简单度过。谢婉华一手张罗,几位至亲共进一餐江南风味。祁承涛特意赶来,神情安然,笑容中竟透出难得的轻松。

他本知自己才具平平,这两年被推上台面与祁韫争锋,不过是二老手中傀儡。祁元骧行事与祁元白又有差别,有时也各有算盘,他竟是夹在三方的缝隙之中,完全是被架在火上烤。

故而年终会议上,面对祁韫一语询问是否还要再战,他便痛快言退。

尤其是他看得分明,祁韫之争,从不是为利,而是为人。她争名夺势,只为护住身后兄弟掌柜。南洋船只被截,是在她底线上狠踩一脚,既然动了黑的,她自然不会只打白牌。

这三年,祁韫对祁承涛本人礼敬如常,行事皆为阳谋。可经此一事,再和她硬碰下去,只怕祁承涛自己也难全身而退。

会后妻子周氏痛哭大骂他软弱,他亦无意分辩。人命已被当作筹码,他这等心性仁厚之人,早觉无趣。正如祁韫所言,染血之利,何必取之?

席间祁韫仍言笑自若,与祁承涛道别时也满是真意:“会上我情绪不佳,若有怠慢,还望哥哥海涵。自罚三杯,也祝哥哥此后天高地阔、风帆自举,无所桎梏。”

三月底,北方仍大旱无雨,春雷未动,田野龟裂如瓷。祁韫一行北上,先在长芦停留一月,巡视盐场进度,并顺道探查辽东局势。

此番既为数年筹谋的最后一战,破釜沉船、无他事掣肘,除千千留守江南维持日常,承涟、承淙、流昭及顾晏清等多年磨砺出的干才皆随身侧。

为避声势太盛,除自家兄弟与流昭同行,余人皆分批悄然出发。

自嘉祐七年十月底离开至今,已有年余,她再度归来,自是先去拜访蔺遂。

这位清贫县尊一如旧日,仿佛风霜岁月不能动其分毫。老母精神矍铄,脾气仍旧火爆。

不过满娘长高不少,嫂夫人得祁韫寻来的名医诊治调理,康养无碍。而当年那个风雨之夜差点没保住的小儿,也早已平安落地,牙床隐现稚白,两颗小齿正探出尖尖。

流昭与嫂夫人执手说笑,承淙倒不拘束,抱着那半岁婴儿在怀中来回抛逗。小儿越抛越笑,承淙便越发来劲,数次几乎高过屋檐。

蔺遂的妻子虽惊得直吸气,却不便拦客,只得紧张看着。流昭吓得尖叫,飞起一脚踢他,二人在县衙里你追我赶,反把那孩子哄得咯咯直笑,眉眼如画。

众人皆笑,承涟转头对蔺遂笑道:“此子胆大,县尊得虎子,日后必龙跃凤鸣、福泽深厚。”

满娘却只敢躲在奶奶怀里,羞怯怯地看着祁韫,七岁多点的女孩子却十分敏感,只觉公子哥哥虽唇角含笑,眉宇间却满是怅然,心神牵挂的,似在云水之遥。

北地局势如铁桶,难以插手破局。旱灾连蝗,几成定局,瑟若日夜操劳,身体又要忙坏。自己为她奔走谋事,可为她竭尽全力取大义大局,却不能共她一餐一笑。

族中亲情越发支离破碎,还能维系在身边的,也只有眼前两位哥哥和家中大哥大嫂了。如此烦忧悲哀之局,祁韫怎能展颜?

连玦与高福在后院帮蔺老夫人打扫庭院、煮茶烧水,哄她开心。余人谈笑打闹,就连满娘都被流昭牵走去看给她买的新鲜玩意和首饰,十分热闹欢快。

祁韫、承涟、蔺遂三人在院中各坐一只小凳,对着一壶粗茶,谈起北方大局。

蔺遂身处北直隶,而沧州已接近边境门户,自是比旁人看得更透。他言道,大晟近年虽无大灾,却小灾不断,国力尚称平稳,只能徐图缓进。

然北地蒙古、女真诸部逐渐壮大,连年水草丰足、部族膨胀,对盐、铁、茶等大晟物资的依赖日增,南下劫掠之势亦随之增强。

朝廷虽设互市以缓冲边患,但终非长久之策,沿线匪患仍有增无减。九边防线中,宣大、延绥、蓟辽多地边备松弛,有名无实,平日不过敷衍差事,真若交锋,恐一触即溃。

唯有宁夏、辽东、甘肃三镇仍能稳固,恰为九边之中最要之地。梁述与瑟若对此心知肚明,素来未曾懈怠,这三地军政物资亦得朝中优先调配,粮饷、甲械、人力俱属上乘,只为守住大晟北防的最后骨架。

其中,辽东又最为关键,只因其地势东控女真、西拒蒙古,既为屏障,亦为前锋,一旦失守,则北防门户洞开,满蒙南侵可直入京师,无可阻挡。

蔺遂言,李桓山执掌辽东已二十余年,虽近年来渐显骄奢,然军威犹盛,其“黑云铁骑”甲坚马快,善野战奔袭,兵马常驻三万,调动兵丁达七八万之众,素有“辽左一声啸,胡马不敢南”之誉。

其麾下亲兵多出自边军子弟,纪律严整,年年秋操不废,战斗力冠绝九边。

李桓山自光熙初年因平定建州女真初乱而得军功,一役立威,三年三捷,步步高升,七年之间连破建州、哈达、海西诸部,遂登辽镇总兵高位,权倾一镇。

而那数年征战最苦之时,梁述正以兵部督饷副使出镇辽东,负责调度粮械与战时兵马征补,二人同历血战,生死与共。

一次建奴夜袭中,梁述险些被围于赤岭,幸李桓山亲自策马救援,浴血突围,自此情谊笃深。

绍统七年后先帝林烨病重,自知命不久矣,疑忌李桓山之势,曾欲以边饷为由将其削权、为新君铺路,最终却为梁述按下。自此李桓山只敬梁述,不服林家,也是理之常情。

见祁韫越听脸色越沉,蔺遂虽不明所以,却也察觉异样,当即止住话头。承涟便笑着从旁接话,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问起沧州商情与备荒之策。

二人略论粮价走势与仓储调度,蔺遂始终以南平一县民生为重,筹划有方。当地大户如周氏亦常施粥赈米、周济乡邻,对他这清简县尊虽不上赶着结交,倒也礼数周全、颇给几分体面。

至于沧州其余州县……蔺遂摇头不语,神色愈发凝重,分明一句“凶多吉少”尽在不言中。

祁韫沉默片刻,终是举起那盏粗瓷清茶,对他说道:“县尊持身俭素,躬亲百事,以身为民请命者,真不多见。日后我们再来看老夫人与嫂夫人,府中若有难处,切勿见外。我……也想尽一点心力。”

她语气虽平,却少有地带出几分柔软真情。蔺遂素来薄情寡合,不屑攀附交游,却非不识人意,当即也举杯回道:

“辉山此言,愚兄感沛。前年承你荐医之情,拙荆身子调养至今,倒叫我这做丈夫的愧疚不已。我这一生交友极少,说来是眼高于顶,可认你,认这位承涟公子,心甘情愿。”

他语气一顿,沉声道:“愿君我异途同心,他年再相逢,犹可执盏言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功名馀事且加餐’。”

这是化用辛弃疾词为她送别:“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他隐约知道,祁韫此行北上,或是要行险,言行中分明透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意。专点出的那两句,是欲开解她不必如此悲观。

而这首词本身,也是他们这些心系家国、烟波苍凉之人共同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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