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需营里负责承办粮草、打点交接的副使张绍祖,与刘大兴私交甚好。经他引荐,与祁韫、承涟一一见礼。
张副使是老吏出身,油滑中带几分城府,一见便知对面也是行家,立马换上官面上的客气劲儿。
刘大兴也乐得在旁观戏,只见祁家两位少爷寥寥几句,当下便和张绍祖约定今夜请客,说是为庆补给顺利进场。
张绍祖笑得眼角堆褶,还推了一句“哪敢劳几位爷破费,原该我设席接风才是”。
场面话都摆得妥当,饭局就落在刘大兴熟识的一家酒肆,由他操办,祁家只用出钱,保管宾主尽欢。
正说得热络,一阵马蹄骤响自远而近,营门外尘土飞扬,一队轻骑飞驰而至。
为首少年将军着铁甲红披,鬓发高束,唇红齿白却神情冷峻,一翻身下马,靴尖落地铿然有声,毫不迟疑便直入营中。
张绍祖一瞧,脸色微变,低吐了句:“这位煞星怎么又来了。”话音未落,已收起笑容,一拱手告辞道:“几位慢坐,我得回帐应付。”转身快步而去。
祁韫目光落在那少年将军身上,略停一瞬。
刘大兴看在眼里,忙凑近低声道:“这是李大帅的义子,姓高,单名一个嵘字。年纪轻轻就管得一营精锐,打起仗来是真不含糊,就是性子乖张孤僻,不爱跟人多话。几位爷若遇上了,还是收着点儿好。”
晚间宴席可谓乌烟瘴气,三人早有预料,纵使流昭好奇想去,也把她留在宅中。
张绍祖这等人,在两京不过一满地找爬的走狗,想见祁韫这等权势在握的大商一面,得再连升四级才勉强够上。可如今身在边地掌着钱粮,自觉是个人物,端起架子来,竟敢称兄道弟。
酒当然也喝花的,承涟自是“出淤泥而不染”,被人把那娘子往他怀里乱推,也只笑笑不生气,将人扶出怀里,拱手行礼请她坐下。
承淙却罕见地浑身不自在,尤其是那缠他的是个热情如火的姐姐,只得僵着身子尴尬应付。
祁韫确是早在此场合练出经验,每次不争不抢,等着接那被剩下一位,一般都是新人或十分腼腆的,敬她一杯酒都低头脸红。
却也要骂这刘大兴着实混账,最后一位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几乎和阿宁一般年纪,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所措。
她一边让这孩子不必怕、先吃几口东西垫垫,一边心里盘算,虽说这当地掮客必不可少,却也不必找个与己不合的,再给这刘大兴一次机会,若识趣尚可再用,若不识趣,也并非不可换人。
好在这一顿饭终究没白吃。次日一早,张绍祖果然开始领着祁家一行拜会当地军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本就是刘大兴刻意安排,用来显摆他门路宽、手面广。
至于昨日酒席上,祁家三位少爷面对女人的反应,他心中自有数。虽瞧不起那般清高作态,却也懂得立刻转弯。后续便请来另一家清倌人,主打才艺,不卖媚色。谁叫这笔生意掏钱的是祁家呢,有奶便是娘。
……………………
到六月底,夏收刚过,好在江南、江西、湖广一带风调雨顺,总算填补了北地春旱的窟窿。财政虽紧,却还撑得住。
东南方面,谷廷岳又报一捷,连破三处海寇巢穴,焚舟十余艘,擒贼百人,俘得为倭通风报信之奸细四名,一时声势大振,沿海诸郡人心稍安。
自年初起连绵数月的北地赈灾也终于告一段落。自上而下同心协力,赈济得法,百姓安抚,几名贪墨赈银、敷衍失职的地方官员被从重问罪、枭首示众,朝野风气为之一振。
瑟若忙罢骤然空了下来,竟是在宣布暂休半月、不再理事的当晚就胃疾发作、大呕一场,药食吐尽,腹痛难忍。
太医院连夜进殿诊治,药碗汤匙、火盆熏炉几乎未停。监国殿下神志昏沉,半梦半醒间,竟下意识寻林璠的手想握住,却实在无力,只得由他反手紧紧攥住。
十二岁的天子跪在她榻边,心痛得目眦欲裂。恨自己无能,还不能担这家国天下。想把姐姐就此养在宫中,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不要她经手政事。甚至那祁韫,只要她开心,把此人一并拘下陪她玩乐便是。
其实,瑟若自去年年底就渐渐病重,正是因他这弟弟的缘故。
深夜她独自对坐香案、思念父母时,就在心里自责,自己到底是哪里没把他教好,竟只教了他“仁”的外壳皮毛,教不会他有情的一颗心。
十二年姐弟相依为命,竟叫他把全天下都看轻了,只把她一个人放在心上。
她也能理解,一个困锁宫阙、偶尔才得出门的孩子,要他理解什么人间疾苦,都是远在天边的大道理。
她悲哀在除了祁韫,无人把她纯粹当一个人来爱,林璠不也是同样?
瑟若是他姐姐,也是他唯一的母亲、朋友、老师,是他生命中一切关系的总和。其他人,在他生而是天子的眼中看来,不过是伺候他姐弟二人的奴才罢了。
这一夜,宫中人人难熬,林璠、宋芳、戚宴之、姚宛等几乎未合眼。瑟若睡稳后,众人才各自散去,独林璠不走,戚宴之也只得陪他。
黎明灯火昏昧,戚宴之坐在椅中也困得神志不清,抱臂眯了一会儿。
醒来时,陛下居然和她并肩坐在一处,神情竟有些不设防的凄惶,好似小兽突然寻不见母亲所在的温暖山窝。
戚宴之何尝不是看林璠长大的,那一瞬心中十分动容。这一刻的陛下,分明还是小时候那个模样。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笑容明朗、眼神干净的少年,那个总被殿下温柔笑着唤作“奂儿”的孩子,变成了如今这个冷静沉着、刀枪不入的天子?
从他偷听到梁述真面目始,从常义案殿下受伤始,从殿下设局试之、他以远超年纪的稳重应对始,从他借一桩实质上的无主冤案,手段高妙、冷血无情覆灭王党始。
殿下无错,她把他教养得太好。陛下无错,他提前三五年就完成了帝王修行。宋芳、祁韫、她戚宴之,都无错。
甚至梁述,除了嘉祐三年前屡行莫须有冤案,这几年也不过是守势为主,未对大晟根基造成实质损伤。
如果人人都没有错,那便是这世道错了,天错了吧。
林璠见戚宴之醒来,沉声开口道:“天亮后,召祁韫回京。”
不料戚宴之却摇了摇头,一笑:“陛下,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这是看轻殿下,也看轻我们女子了。”
“陛下忘了,祁韫未出现前,殿下这般病重还少?她经历的朝堂危局太多,今年这天灾,实在不算什么。一次次她都撑了下来,重新站回鸾座之上,这一次也必一样。”
“儿女私情,从来不是她的全部。即使祁韫回京,即使祁韫只是她身边一个卖笑陪衬、日日相伴,也无法阻其病症。”
“何况,祁韫之所以甘赴险地,正因要为陛下除李桓山、除梁述倚仗,殿下才能真正还政于陛下啊!”
林璠闻言愣在当地,不料真相竟是如此,巨大而沉重,砸得他天旋地转。
良久,他才涩声开口:“可……可他二人既书信不断,祁卿数日不闻音讯,也该知觉……”
“殿下怎会百密一疏?”戚宴之笑,“姚宛手里,早收着殿下几十封亲笔,按序发一封便是。”
说罢,她长叹一声:“故此,陛下还是将祁韫留在辽东吧。观其行前行事,分明是破釜沉船、不计生死,以此谢陛下与殿下知遇之恩罢了。”
……………………
瑟若这一病便养了月余。好在那夜急发之疾,像是把半年积压的忧劳一并吐尽,醒来后反倒神清气爽了些。
整个夏日,她移居夏宫望和园静养,日常不过练画、抚琴、看闲书。清言社新出的《烟水绮记》她翻了几页,嫌其无骨,比《石头记》差远了,还兴致勃勃写了封长信与祁韫论辩。
梁家宗亲时常探望,只有梁夫人一向不喜抛头露面。自从觉得徽止长得像祁韫,瑟若再见她越发觉得像,不由分外怜爱,还特意留她在望和园小住了半月。
如此到了八月十五,她重返大晟宫时,虽已恢复如常,却又瘦了一圈,愈发如病柳孤鹤,举止飘逸若无物。
林璠看她笑、看她翻书、看她保养心爱的“缥缈”——正是祁韫找张溪云定制之琴,和她那“沧浪”取自同一棵梧桐,作今年生辰礼物——都觉恍如隔世,只怕她随时会乘风而去。
这日,瑟若见林璠来陪她用晚膳,自是欢喜。姐弟如常温馨共席,吃的不过是几样秋令常见、清淡温养去燥的菜肴。
饭后,林璠却难得踌躇不走,几次欲言又止。瑟若笑言别和她捣鬼,他这才随便扯一桩政事和她商议了半个时辰,又嘱咐棠奴半夜警醒些,勿叫风吹开窗,今夜恐落雨,这才告辞离开。
这点花样,当然骗不过瑟若,她立即叫姚宛、陆咏迟来,淡道:“近来京中可有什么事,与我有关?”
姚宛一如既往沉稳周全,只绕圈子答话。陆咏迟却最是性急,一向快人快语,今日却也讷口少言,面色愤愤,分明藏着怒气却装作无事。
瑟若见状,只轻轻点头:“很好。”随即吩咐传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思和来,调出近日大臣奏章留档。
姚、陆二人知道终究瞒不过她,双双跪地。
陆咏迟开口恨声道:“群臣无耻,有辱殿下清听!近日钦天监占得‘岁星不度’,又云‘昴宿晦昧、紫微隐光’,言此为阴阳失衡、乾坤倒错之兆,遂妄指我朝连年天灾,皆由殿下监国、女主摄政,致使日月失纪、四序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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