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盼君归

瑟若听了,却无动于衷。她看惯了言官借机生事,也素来不把鬼神天象之说放在眼里,只续问:“不止于此吧。既开口了,要说实话。”

姚宛知陆咏迟性子,必要怒气上头口不择言,故抢先答道:“回殿下,是有几位官员上表,请为殿下择配良婿,言称可正阴阳、顺纲纪。”

“这才对了。”瑟若一笑,“好了,把情况都理一理,全盘给我吧。你们都怎么了,当我是雪做的不成?这点小事,何至于伤我身体?看来是我这几年病得太少,该你们多进宫守我几晚就知道了。”

“殿下!”陆咏迟立刻跳了起来,怒道,“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分明是陛下拦着我们不让说罢了!我早说了,这等下作手段,若殿下出手,早就除得干干净净!”

姚宛拉住她,镇定地向瑟若行礼罢,给她拽走了。

瑟若望着二人背影,摇头一哂。她倒真觉是个无聊小事,不料人人都怕她伤心、动气。其实刚监国那年风言风语不知凡几,都未损她分毫,何况如今?

不过,眼下意味自是不同,她还政是明摆着的趋势,这是有人借机试探皇帝和她之间的感情,试探皇帝是否有全盘掌权之心,亦试探她做了近十年的监国长公主,是否要成第二个武皇。

她倒真顺势考虑起出宫设府之事,不如便趁此择个俯首帖耳的驸马作幌子,只订婚约不兑现。最好来自梁党,等梁述一除,正好废驸马另选,之后再行权宜之计。

只不过,想到此事就算假戏假做,辉山也必然心痛难言,而她自己,亦不愿与除她以外的任何名字并列一处,这便是冷静权谋之外,谁也不能自控的私心了。

算来将近一年未见面,祁韫仍三日一信逗她笑,只是字里行间,不免带些相思缠绵苦意。她当然也想祁韫想得发疯,每次病中,都好想好想能吃到她喂自己的一口饭。

只是,祁韫不敢回来,是因诸事羁縻,更因怕自己一旦踏足温柔乡、亲眼见她病弱之态,就无勇气、无心绪再返那刀光剑影、黄沙漫天之地。她不敢见祁韫,也是怕自己一旦露了女儿娇态,就无心再以铁腕雷厉风行。

她一目十行扫罢鸾司整理的“女主祸乱”相关条陈,心中一叹:无论如何,这“驸马”之事,自要等辉山回来当面商议。

……………………

女主监国、颠倒阴阳的流言,很快在边地都传播开来。

祁韫不能不怒,就要打点回京。承涟不拦她,只冷静提醒一句:“你露面对殿下未必是好事。凡攻讦女主摄政者,皆从私情入手,当心回去成了活靶。”

祁韫当然明白,她与瑟若的风言早已流传多年,几成京城士商心照不宣的共识。

此时朝局新旧交替、晦暗未明,有人趁势放出冷箭试探,后手不过是借“私情”污蔑瑟若放纵失德,逼其婚嫁、退位还政。

更不敢细想的是,若她的真实身份败露,瑟若就不是吕后、武皇那般权色并济的英主,而是彻底颠覆纲常的大逆之人。

直到此刻,她才真切生出对这段情、对自己“强求”的悔意。她不能不觉得是自己害了瑟若,毁其光明磊落、无愧家国的一生,几欲一死赎之,甚至一死亦不足以赎。

尽管这般局面,早在她爱上瑟若之后这上千个夜晚,便已在无数梦魇中惊醒过。不料一日成真,竟会叫她如此悔、如此痛、如此怕,甚至软弱到动弹不得。

真正救了她的,是瑟若的一封信,只有三个字:“盼君归。”

……………………

祁韫回京已是九月下旬。奇的是,瑟若不仅指定见面日期与时辰,还特意选在坐忘园相见,并言届时自有人引路。

九月二十六日之期,对尚在辽东的祁韫而言可谓仓促,她几乎是昼夜兼程、驿马不停,才堪堪赶上。入京后只来得及换身衣服,便匆匆赶赴梁侯宅邸。

坐忘园乃京中景致最胜之地,山水精微,雅士所趋,须得仕宦大族荐引方能入内,祁韫亦是首次应邀。

门前果有一姿容俊美的小厮专候,眉目如画,举止清雅,印证了那句传言:坐忘园中,无事不美。

然祁韫此行心绪纷乱,甚至都拿不定主意是否求瑟若对她断情,园中花木风物再盛,也无暇顾盼,亦懒得看那来往人物打量自己的目光,只随那小厮引路而行,恍若梦中。

谁知行至园中偏径,远远迎面行来一人,正是梁述。

梁侯年过五旬,身姿却十分挺拔清朗,面如玉削,步履清疏,宛若松下闲云。仿佛凡间岁月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倒像是清晨山水间走出的神仙人物,一现便教人忘言。

他身着月白织金常服,仅带一随从,似正要出门。

周围游人早已注意到梁侯现身,纷纷侧目。祁韫见状,自也趋身退避,低头肃礼。

未料梁述竟止步,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她身上,笑问:“我有一昙,生于烟云香草,盛放至今十二载,未曾衰败。为何?”

昙花夜放而朝谢,素为佛门所喻,开而不恋,瞬而不执,象无常、空性、觉悟之美。

祁韫知他以佛理设问,若在平日,随口可引“刹那即永恒”、“大隐于市”之类禅锋回之,今日却无心风雅,淡淡答道:“只因您是梁侯罢了。”

言下之意,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存与亡、盛与败,皆不离梁述一念之间。若世间真有一昙十二载不谢,不过因梁述不许其谢而已。

梁述闻言,竟一瞬似有所思,旋即轻笑,从腰间取下一方玉佩递出,动作自然而温,竟颇有客气之意。那玉佩晶莹柔润,雕有一株含苞昙花,纹路幽隐,香气袭人。

祁韫怔然,摸不清他意,只得依礼接下,低头叩谢。再抬首时,梁述已转身离去,衣袂如风,踪影杳然。

周围人却皆大为震撼耸动,不仅因梁侯竟开口与此人言语,已是极大的青眼有加,更因梁夫人字“昙如”,故昙花是梁侯挚爱。以此设喻、解佩相赠,要么梁侯和此人早有渊源,要么此人回答极得他欢心!

更不提,在今天这日子执玉入园,执的还是梁侯亲赠之玉,意味着什么!

即使今日祁韫再心如死灰,也不得不注意到她引起的骚动,眼见众人神色由鄙夷轻视到震惊疑忌,有不少还呈现出敬畏之态,越发一头雾水,只得示意那小厮速领她寻瑟若。

她随之越走却越心惊,只因过得几座山石,便径直穿入梁府只有梁侯本人和寥寥至亲方可踏足的内院!

面首大人简直要起疑有阴谋,那引路小厮却说正是得监国殿下吩咐,且她已得梁侯赠昙花为佩,自是无虞。

她只好硬着头皮迈步而入,终至一处修竹环抱的曲廊之下,一道珠帘掩映,一副檀几小榻横陈。微风拂动,竹影疏疏,帘外轻烟似织,宛如误入魏晋旧宫,残梦犹在。

帘后传来瑟若声音,清润淡漠,如夜泉过石:“汝为何人?姓字门第,年庚几何。”

祁韫心中苦笑,姐姐啊,我今日实在无心与你游戏,却也不敢怠慢,只得盘坐几后,躬身答道:“金陵祁韫,江南祁氏宗支次子,年二十。”

她老实回答,只因顾虑方才瑟若未听出她的脚步声,不知是谁。不料出声之后,瑟若恍若不闻不识,仍淡声问:“春秋不问出处,唯问何以立身?”

祁韫眉一皱,张口便答:“敢托微末献邦国,愿将白首酬苍生。”

帘后瑟若又问,语气悠然:“若居庙堂之高,如何待江湖之远?”

“既与山泽共息,自不忘舟楫所载。”

祁韫开始回归初时的沮丧颓唐,语气闷闷的,听不出起伏。那神情,说是谦卑,倒更像一种认命的沉静,这句话正是说,本就是出身微贱之人,如何敢忘自己的根?

最终,瑟若轻轻问道:“若天下倾覆,汝愿与谁共守?”

这一问极轻,却最难。

祁韫沉默片刻,终是抬眸,低声一语:“愿以寸心,佐君平山河。”

无论问多少次,她的答案都不会改。

帘后之人这才轻如云雀地笑起来,只见一双玉手将珠幕一拨,瑟若笑嘻嘻探出头,眨眼道:“瞧了一日,也只有这个合我心意,我的驸马便是你了。”

祁韫愣怔不已,瑟若已越过她面前小几,提裙在她旁边跪坐,身子倾了过来,不满道:“这么久没见,你就这样冷冰冰地对我?北地风霜大,把我的驸马吹凉了?”

面首大人这才回过味来:指定日期,限时而至,梁述赠玉,持玉入宅,再到这从年龄家世问起的四问四答……心下惊疑不定,霎时如雷击顶,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莫非,竟是给长公主……择驸马?

而她的“通行令”,竟由梁侯亲手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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