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既出,金銮殿上寂静如死。许久之后,才有低低议论声起,愈发骚然。
有人大骇之下不觉失礼,仰首望向殿上,只见监国殿下今日果非寻常装束,所着非未嫁之素衣,而是新妇之正服,衫钗皆依国制婚仪所定,未作张扬,却处处皆昭告天下。
众臣心神震荡,有如闻霹雳于青天。
瑟若却笑得坦然,眉目间更添一分傲气:“自九年前登坛监国起,我之身便属宗庙社稷、百姓苍生,又岂能再归于一凡俗男子?”
“更须以实务论之。我曾执掌朝纲,若归一姓之家,岂非使其一跃为帝王之侧,成为天下疑忌之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待我还政之日,不过择一观庙,青灯古佛、云水清宁,自此不涉尘世,了却残生。此乃安宗室、稳朝局、全社稷之唯一之策。”
她扫视群臣,神色肃然:“诸君皆是通达老成之人,我亦无意虚饰,不说那些避实就虚的言语。权力之重,何需讳言?我今日所陈,正是为江山百年计、社稷千秋谋,实为正道!”
事已至此,卞宗达、温如圭等人已无一字可驳,退无可退,遂以死谏为最后一招。二人当场伏地叩首,额血涔涔,声泪俱下,言辞哀切,求殿下回心转念。
与他们一同上疏之人亦纷纷跪出列前,或哭号、或哽咽,一时间朝堂如市,哭声四起,几近闹剧。
瑟若冷冷看着,最终漠然一语:“好一个文死谏武死战,便成全你们。”
说着,她红唇轻吐:“赐廷杖。”
林璠也于此刻起身,淡淡吩咐:“来人,行刑。卞宗达赐八十杖,温如圭年迈,赐四十,余人二十。”
他说罢已牵起瑟若的手,步下丹陛,语气温和如闲庭信步:“诸君不妨移步午门一观,朕与皇姐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东厂锦衣卫已如影随形,将殿中团团围定。素来温吞不露锋芒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办王思和笑意盈盈,自人群中走出,躬身拱手:“诸位,请吧。”
这“请”字,说得客气,实则逼迫。众臣心知,所谓“移步午门”,不过是叫他们亲眼目睹卞宗达、温如圭伏地受杖,死在血泊之中。
群臣在卫士押送之下,如赴刑场,人人心头沉重。
首辅陆简贞虽属长公主一系,亦不禁面色发白。其余诸人神情各异,有的怒火难遏,有的惊惶失措,有的垂首喟叹,有的目光灰败,仿佛文统沦丧、斯文扫地,只觉此生所信尽数崩塌。
唯阁臣鄢世绥行于前列,神情安然,唇边含笑。
因郢王案事,他险些折损族兄及数位心腹,遂不得不暂向梁述俯首,假意归顺,先缓一手。当日却向宫中进贡故乡贡米,米粒淡红如脂,精美可鉴,唤作“胭脂米”。皇帝心领神会,回赐一种以青黍与白莲碎合制之贡粮。
胭脂米者,“朱粮”也——“诛梁”。青黍白莲,即“清白”。自此,帝意已明,鄢氏与梁党再无干系,暗中正式转为帝党。
而今这一场,于他而言,不过正中心意。这对天家姐弟威仪如山、潇洒利落,法理言辞皆备,气魄胜人多矣。
既然有人执意以死求名,那便见血,方能立威。青史留名原是死后事,眼前更要叫活人识趣,知畏、知止、知进退,这才是为政真义。
嘉祐九年十月二十八日,天清气朗,阳光如洗,映照午门前金砖黄瓦,寒意未至。
卞宗达受廷杖在前,背血淋漓,口中却仍喋喋高呼,以星象灾异为说,指斥女主摄政大违天道。起初尚言辞激烈,然杖下痛极,终语意颠倒、唇舌不清,只见口沫横飞、声声哀嚎,围观诸臣面色各异,不忍直视。
温如圭跪于其后,骨弱筋衰,泪眼昏昏,口中哽咽:“国之不存,礼之将绝。”语未尽,杖刑方及十二,便已晕厥于地。
林璠立于丹陛,望之神色不动,仅于卞宗达辱言不绝时,眉心微蹙,片刻后垂眸示意打死。而温如圭年迈体弱,终究立即停刑,着人速送太医院救治,留一线生机。
于是这二人一死一伤,余人也不过血肉模糊,亲属抬将回去,还要先磕头跪谢天恩。
消息当日便传遍京中,数日内举国震动。长公主素有仁心厚德之名,民间口碑甚佳,未料此番竟挥下腥风血雨,引得议论纷纷。
不为党利而遭辱杀,是读书人最怕之事,瑟若姐弟所为,必在史中留一笔“暴政”之讥。京中茶坊酒肆、士人言谈间,亦多为此事扼腕叹息,或摇头,或愤然。
秦允诚却忍无可忍,当晚便在酒局上拍案而起:“你等只记得一日之刑,不记得九年之功?南北分榜、寒门广录、边地士子之福,皆是长公主所赐!她开言路、抑世家、晋寒士,为你们铺下进身之阶,如今倒反咬一口,岂非狼心狗肺?”
他身侧的绮寒亦冷笑,酒窝浅浅却满是讥讽,指向席中言辞最烈一人:“就说你老兄,嘉祐四年那场恩科,是殿下特赐扩招,你才得以入仕。朝廷怜你寒门出身,派你赴江西富庶之地为官,如今却肥头大耳、声色犬马,早没了半点穷书生气度,还敢口诛笔伐?”
说罢,二人一同罢饮摔杯,绮寒轻蔑一笑:“蝇营狗苟之辈,不足与我共酒!”相携扬长而去。
祁韫于此纷乱中,心情亦是沉痛。
回京之后,虽有那一日“驸马”,瑟若一笑便抚慰她心,可不知为何,总觉意懒神疲,百事索然。
往日只睡三个时辰、余下时间皆在理事,近日却忽觉一切空空,恍若步入虚室,不知所趋,人生所求又究竟为何?
所幸辽东事有承涟执掌,经过兄弟三人半载拜码头,试水的第一家谦豫堂终于开了起来,存银起势不错。本是振奋人心之事,她却愈发懒倦,日中仅回几封紧要书信,其余尽数交予他人。
或许是十年来策马不歇、狂奔赌命,至今骤然止步,才知人力有穷,意志有尽。
或许是此前在辽东因瑟若之事,她竟认真起了或轻生、或求瑟若对她断情之念,虽被瑟若轻巧救起,那寻死的念头却无法风过无痕。
她更忍不住频频回想那“不败昙花”之喻,只觉一生追逐,到头来也不过是权贵手中随意拨弄的棋子,纵自己万般智谋,又有何用?
更雪上加霜的是,与瑟若坐忘园分别当晚下起雨,随行宫人只带了一件略能防雨的薄氅,祁韫担忧瑟若着凉,便把自己的披风给了出去。瑟若自是开心,还先抱着那衣物埋头嗅了片刻,再笑盈盈地裹回宫中。
高福要把他衣服给她披着,祁韫却说不用,这点小雨,在外淋了不知多少,早就无所谓,撑伞走马回了家中。
哪料这一夜寒湿入骨,竟真将向来体健的祁二爷病倒。或许还引动了三年前落水的病根,未发烧,只是时不时咳嗽。
祁韫自重风度到几乎严苛的地步,病中能不见人就不见人,更受不了自己说一字咳两字、不时唾吐、声带痰音的丑态,谢婉华、阿宁来探病,都被她敷衍走。
这场小病,竟至病来如山倒,祁韫终日闭门不出,沉沉欲眠。实则并非病势深重,而是心力将竭。
谢婉华虽不明缘由,却知心志崩盘对于辉山这等一生只以一口气强撑的人来说,若气机崩散,便非一场病,而是彻底坍塌。
夫妻二人急得无计可施,甚至私下商议,要不要想个法子递信入宫,请殿下设法开导,却哪有门路。
作为贴身之人,高福与如晞最心疼不过。如晞见二爷接过药碗,眼都不眨一气饮尽,随手搁下药盏,仿佛不觉苦、不觉烫。
再望向那往日温言如春、如今却冷淡如冰塑的面容,她心中酸楚难抑,当场失声痛哭。
这日冬阳暖照,病势也好了七八分,祁韫难得出屋,在院中晒了半日太阳。
她一面养神,一面暗暗为自己打气:如今大局已定,最后一事亦已落子,瑟若既已许下归政后山水之约,更因我一句“不愿”便坚拒旁婚,这般情深意重,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快活、不振作?
她晒着太阳,手中翻着请帖。虽病未全愈,事却不能耽搁。这七八日积下的门帖堆成一摞小山,她仍每日过目,逐一回信,告知风寒未解,不便赴宴。
今日却见一张帖子不比寻常,是兵部属下、辽东粮储事务的重要干吏,军需清吏司郎中吕宝谦所请,言冬至将近,特设围炉暖宴,望一叙旧情。
此人仅居五品,只因执掌关外军粮调度,是个“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主儿,嘴脸虽俗,却攥着实权。如今祁韫正因辽东事有求于他,轻易得罪不得。
所谓“暖寒聚宴”,不过是邀一众冤大头吃酒赔笑,还得掏银子支援年关。既然他肯请,她也不得不应,便吩咐如晞备汤沐、梳洗。
如晞听罢愣了一下,随即喜极而泣,背过身去抹眼角。
祁韫这几日心神恍惚,少有关照旁人,此刻见状才明白过来,笑着安慰:“我不过是累了,借病偷几日懒。姐姐眼光一向最好,今日这身衣服,替我搭好看了。”
如晞哽咽着点头,几乎将刚从柜里取出的衣裳都洒了泪水。
因身体欠安,实在无心无力应付陌生花魁娘子,祁韫还让高福去独幽馆递个信,询问云栊或绮寒谁得空,能否代为走这一遭。
可惜绮寒当日正陪秦允诚出城游玩,于是云栊便将自己整晚的伴坐都推了,专程来陪祁韫。
按行中规矩,娘子一夜应客,往往分作数场,每场短则两刻钟,长也不过一个时辰。越是身份高、人气旺的花魁,越是走马灯般轮番见客。
一整晚只陪一人,称为“独占香席”,对于云栊这等十二花榜常驻的大花来说,是给客人极大的脸面。
可当真见了祁韫,连云栊自己都心中大惊大痛,只因从没见她如此颓唐病态,虽掩饰得极好,凑趣、喝酒、投壶、赋诗样样来得,哄的那吕宝谦带头鼓掌大笑,竟叫在座诸君无一人能知她是病中人。
若非云栊与她多年相识,又同坐一处,真切感受到她身上那一股异样的高热,也断瞧不出来。
偏祁韫在院中投壶时,所着大氅被手持灯盏、离她太近的吏部主事冯彦昭不慎燎了个大洞。祁韫尚未吩咐高福回府取衣,云栊便先开口笑道:“馆里还留着你一件裘,不如趁势取来还你。”
这不过一句轻语,实则藏着无尽心疼。她始终不愿将祁韫当作客人看待,总觉命人去馆中取物,就像从前东家仍在馆里住着一般,那是她愿信也不愿醒的一种怀缅旧梦。
祁韫自无不可,笑笑就回转室内脱了那燎坏的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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