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十日来向宫中递信如常,瑟若却听鸾司密报说她多日未出府办事,略感蹊跷。今晚听闻她终于出门赴宴在聚丰楼,念头一转,便命出宫。
杖杀卞宗达后,朝堂一片肃静,常事由林璠主持,她依旧回归清闲之态。且因已宣扬以身许国,一时再无人敢置喙她私德,出宫便更少顾虑。
此前日落后出宫虽极罕见,却也并非没有,甚至夜间设局除逆,她亲临指挥都曾有两遭。
她本想着悄悄瞧一眼她的小面首,并不惊动,赶在宫中禁严前回来便是,到了聚丰楼,果见祁韫正在座间应酬。
其时冬夜寂黑,街灯稀疏。楼内灯火通明,自窗纸映出觥筹交错,人影纷然。她站在暗处,越发把座间情形看个清清楚楚。
设宴者是军需清吏司郎中吕宝谦,一众陪客多是六七品小吏寒官和京中商贾,然她心尖上的人,却要在这般席上赔笑周旋。
瑟若愣愣地看着祁韫在其中笑语得体,言谈风趣,来往间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不落俗套的老练风度。
那吕宝谦扯她喝酒侃天,唾沫横飞,凑得近时,可想而知那气味如何混浊、令人作呕,她竟真能“唾面自干”,仍旧笑颜温雅。
更有那吏部冯彦昭,不过一七品主事,仗着盐务相关,在旁攀附称兄道弟,眼神又馋又痞,明里暗里往祁韫身上瞟,状似无意,却不时伸手想碰她肩背。
祁韫自是举止如常,略侧身便避开了,那轻蔑而泰然的淡漠分寸拿捏得极好,浑然是风度自持、不动声色的贵公子。
瑟若一股怒火直冲脑海,登时气得两颊发热、太阳穴直跳。这些人在她面前,惶恐卑贱如匍匐蝼蚁,可竟敢,竟敢对她如此珍视的辉山吆五喝六、粗声大气,甚至起了肮脏念头!
更叫她胸口发紧的,是祁韫明显带着病意,说话间不时轻咳,声气微哑,却仍任由人劝酒,说一杯便饮一杯,从无推诿。原来这才是她十日闭门不出的缘由。
一旁云栊娴熟地替她挡酒、应酬、轻巧插话,甚至在冯彦昭靠近时巧妙起身,将人挡开,引得众人转向调笑云栊,她二人亦都轻松应对过去,可见默契深厚。
姚宛今日随侍,见殿下面纱之内脸色沉如寒冰,正欲开口相询是否借口将祁韫解脱出来,就听一个柔婉声音道:“劳烦这位小哥,替我将这衣裳交给里头祁爷。”
又听得银钱轻响,一闪即收。那娘子雪白纤手自袖中探出,将碎银赏钱递予门前听差,又轻轻托出臂上衣包。
如果说方才是气恼疼惜,这一瞬,瑟若却如遭雷击,僵立当场,几乎化作石像。
这还是她一生中从未出现的失态,完全是愣怔着,看那娘子立在灯火流泻的庭中,目光温柔缱绻,仿若要滴出水来。
这娘子微仰着头,面容白净而楚楚动人,眉眼似烟霞未散,神情里有种克制至极的深情,像一朵含露将落的玉兰。
她衣饰素雅,看似良家,举止却柔婉得过分。那身形纤弱、步履轻慢,语音带着一种藏也藏不住的媚意与哀愁,分明是风尘出身。
瑟若脑中“嗡”地一响,起初只是惊愕,像被人从高处猛然推下,一片空白。她只看着那张脸,忽然明白过来:她是晚意。
一念既明,万念奔涌如潮。
她恼那些人下作她心爱之人,震惊于光风霁月的辉山竟忍辱吞刀如此谙熟。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祁韫为了她,究竟在悄然承受着什么。
这酒席上的每一人,说到底,不过都是因她而不得不笼络的权吏小臣,是她授命、祁韫执行的“事”。她让她办,她便去做,从无推辞,从无怨言。可那些肮脏、那些屈辱,要一一忍过、咽下去的,却都是祁韫一人。
瑟若天生便是世间最高贵之人,她跪拜俯首的,只能是天地君亲,是列祖列宗,是先帝与大儒,最低也是与她势均力敌的梁述。她从未体会过尘世中人如何在浊泥中低首、向势小权微者强颜以笑。
可这一切,祁韫从出生那日,便开始默默学会。更不提这三年饮过的辱、咽下的血、踏过的泥泞,全是为她。偏又不肯吐露一句,叫她全然无知。
而她又为祁韫做了什么,给了她什么呢?晚意尚且可亲送寒衣、照料起居,可她监国之尊,恰连如此朝夕相伴的寻常温柔都无法给她。
瑟若的心像被刀缓缓剖开,疼得无声。
晚意今夜也是实在没忍住,接了云栊的信,就想亲来看祁韫一眼。
虽说早已“好聚好散”,临别也留过体面话,可那不过是彼此一个交代罢了。她终究放不下那段明艳如梦的旧情,放不下那个曾照亮她半生的名字。托辞送衣,只为远远看她一眼,便也心安。
她自能辨出祁韫病态,且知她饮酒也不会上脸,今夜却颊染微红,眼神里浮着水汽,分明是热气翻涌、身子不适。正欲寻高福相问,转头便见一神仙佳人愣怔而立,面纱之下,隐有泪光闪烁,仿若天上星辰落进人间。
无需言语,晚意自能从她通身贵气不言自彰、身后随从气度不凡认出,这竟是监国殿下。
二人蓦然相对,晚意自是要退,却被瑟若叫住:“这位……姐姐,留步。”
一语出口,她更后悔不迭,自己完全是昏头了,叫住人要说什么?面上仍维持镇定,淡淡道:“姐姐可是晚娘子?我随即便回,不必因我避退。”
晚意垂下眼睫,默默低头蹲个万福,柔声道:“贵人勿要误会,贱妾此行只为送还旧衣。既已交予,便不打扰了。”
瑟若自是被那不动声色的一语“贱妾”刺入心底,悲哀地想,她伴她十八年,体贴入微、柔情百转,可想而知。辉山又为什么舍她取我?
若论温存体恤,自己从未给过祁韫什么,给予她的,不过是不能示人的隐忍与屈辱,还不如晚意能给她正大光明。
晚意当然心里有刺,不提美貌风姿,瑟若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微贱之身无情的碾压。就连此刻相对,殿下虽在堕泪,那不言自明的尊贵之态仍压得她喘不过气,只想跪、想逃。
她也知自己今日现身,必惹长公主不快。何况对旧情如此牵缠不清,低贱又不自重,只觉失了分寸、丢了尊严,悔意丛生。
两人默默相望,又都避过对方眼神。
瑟若张口,却几不可闻,半晌才勉强笑道:“知你……你对她……情深义重。我……”一时竟脱口欲赏她些什么,又猛然自觉失言,将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不是有意施恩,只是赏人赏得太惯,竟忘了对方不是奴婢,亦不是该她周济的苦人。
晚意只是垂头默默听着,不辨神情。
瑟若轻吸一口气,笑指姚宛道:“我这个朋友在京有些人脉,若……若有为难之事,寻她即可。”
“多谢贵人。”晚意终于抬起头,柔柔一笑。
瑟若把她神情看得分明,竟是无怨无恨,甚至没有试图争胜的尖刺,只有温顺的体谅与认命的从容,无声在说:您这样尊贵的人,肯言庇护,晚意感激不尽,怎敢不识抬举?
她实在被这目光望得几欲转身逃走,晚意便淡道:“贵人万勿伤怀,二爷从来只心悦一人。我对她不过一厢情愿,今夜是我不该来此。”
说罢,她忽地伏地一拜,声音低却清晰:“贱妾生于微末,自知命薄。只因皇恩浩荡,才得一线温饱安生。贵人今日念我一声,已是莫大恩荣。只望您保重身体,如今这般清瘦,着实教人心疼。”
瑟若勉强笑了笑,更无颜受此温柔,衣袂如风当先离去。
晚意起身,心中一声长叹。又寻传话的小厮,低声道:“还请递个话,烦祁爷的跟班高大爷出来。”
待高福出来了,她只淡淡一语:“跟二爷说,方才那位瞧见了我,立时去追,还追得上。”说着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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