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病愈

祁韫听了高福转述,简直以为自己烧糊涂了,神志不清,耳朵失灵。

她也不料自己竟还正经发起烧来,倒是两年来头一遭,且她这几年风寒高热的次数本就不出一掌之数。

其实前几日闷得发慌,今晚出来应酬、做做正事,倒觉心口那团无名颓唐郁气散了些。三杯酒下肚,便又恢复了惯常八面玲珑模样。虽席间渐觉发热、气促,她却反而神清气爽,精力大盛,几乎忘了病着。

这场饭局也无甚难对付,洒洒水而已。她应酬过更难缠的、见识过更讨嫌的,心里自有分寸。

便是那冯彦昭之流,有些龙阳之好、行为轻浮,她也不是没碰过。有时闲得无聊,还会顺手逗一两句,瞧他们抓耳挠腮、心痒手软又不敢放肆的模样,倒觉得挺好玩儿。

在这种事上,她既不像女子矜持,也无阳刚男子的忌讳,完全是少年人吊儿郎当、只图一乐。当年俞夫人给她列三名京中佳婿,她笑得肚子疼,便是这般心态。

高福见她听了皱眉半晌不语,急得扯她胳膊:“我的爷,走啊!”

她这才意识到高大爷确实没跟她开玩笑,可瑟若怎会夜里出宫?晚意又为何忽然现身?一时也想不通,只得自罚三杯,笑模笑样起身告辞。

高福要给她戴风帽,她嫌麻烦推开,利索上了马,直追宫中而去。终于在离戒严只隔一条街的地方追上了瑟若的队列。

面首大人也是胆子忒大了,直抄到天家车马前勒缰一横,马儿漂亮地打个旋儿,就逼停了瑟若的车驾。

姚宛和侍从们都惊了,瑟若却坐在车里不动。祁韫下马三两步上前,跪地叩首道:“请殿下安,可否允我一见?”

许久,瑟若声音从车里闷闷传来:“请上来。”

祁韫一听“请”字都用上了,可见吃醋伤心非同小可,低声应一句“是”,掀帘进去。

以往瑟若自是一见她就笑靥如花扑进怀里撒娇,今日却仍端正坐着,面庞微垂,眼睫低掩,面上妆粉被泪痕浸润,显然早已哭过了。

祁韫自觉一身酒气,又在病中,不宜和她接近,于是上前半跪,执她手一握,温声道:“怎么总惹殿下落泪?我这面首着实不称职。”

不料瑟若摇头,又忍不住砸下一颗泪:“她告诉你了?真是个好女子,温柔得叫人心疼。”

“我确实负她良多,可也确与她并无实质。”祁韫诚恳道,“殿下为此伤心,就是我大大不该,理应早些说清。”

“我伤心的不是这个……”瑟若哽咽道,“我只是觉得,什么也给不了你……”

“我不要殿下给我什么啊。”祁韫笑道,“你或许觉得,晚意那般温婉伏低、事事周全才叫爱,可那是男子才讲究的情调功用,我虽感激,却并不向往。”

“我所愿者,不过是与心爱之人性情相投、所见契合,可同谋大事、可闲谈风月。殿下既已予我,又何来不给之说?”

她说得不重不缓,完全是寻常相对、轻松闲话的态度,无一字指天盟誓,却一寸一寸点亮了瑟若的心。

于是祁韫看见,殿下终于肯抬起那濡湿如墨的眼睫重新望她,眼里满是惭愧、自责、怔忡,还有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与不敢置信的谢意。

那神情,瞧得祁韫也一阵揪心。她至尊之身,怎会为她流露出这副神情?

祁韫至此仍完全不知今夜始末,纵马狂奔、胆大包天拦撞懿驾,无外乎出于一种直觉:这绝不是“前情旧爱”的浅薄戏码。瑟若不是庸俗红粉,晚意更不可能和她争。两人来聚丰楼,自是都为了她,可不言不语就离开,绝不是瑟若的性格。

她身上发着高热、脑中翻涌着酒意,心头却只有一个慌乱如狂的念想:若不抓住她,她便真的走了。

祁韫说到后半段时,瑟若一直望着她,痴痴不移。知她所言并非为哄她开心的花言巧语,亦非辩白。那如话家常的态度,恰是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一个她早已认定的道理。

她没有哄她别为旁人的一厢情愿扰了心神,无一字贬低那个爱她的女子,只是尊重且郑重地说明,她对晚意的柔情确实感激。可她要的爱,不是男尊女卑下所谓“举案齐眉”的情调,不是“你对我好所以我爱你”的功用考量,不要谁对谁小鸟依人、温存小意,她要的是并肩共赴山河的壮阔。

或许这就是祁韫虽以男子面目示人,却从不曾是“男子”的根本所在。

她越好、越体贴、越独特,瑟若心中苦意便越重,只想:就算你不愿,也不意味着我就不该给、不用给。我也愿那样爱你,只恨这世道、这身世之别。

她只想,我真恨我生在天家。

最终,瑟若也只能苦笑一句:“可也不能总是你照顾我啊。”末了,哽咽低声道:“辉山,我实无以报偿你了。”

“那你快养好身体,不给我照顾你的机会不就是了。”祁韫见她终于肯回心转意,不自弃、也不会弃她,一笑,握着她手摇了一摇。

瑟若扁嘴望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又皱眉道:“怎的病了还要出来应酬?我瞧那几个酸吏狗官就来气,他们怎配?敢打你的主意,是要死了!”

祁韫抵拳一笑,却又忍不住连咳几声:“那殿下明日给他们派点难题,逼他们多做实事,也好叫我在南平、辽东两头省些力气。”

她半跪久了,此刻酒意又上头,只得起身靠坐到软榻上缓口气。

两人挨近后,瑟若这才恍觉她身上热度异常,心疼得顿脚大骂,说该拿那姓吕的和姓冯的革职流放出气。

祁韫当然笑阻:“真罢官换人了,我今夜这番周旋岂不白费?”又说这点应酬实在不算什么,讲两句俏皮话就能换得天大利益,其实赚得多呢。

瑟若越听越心酸,扳过她脸就要吻。祁韫嫌自己酒后又带着病气,实在腌臜,怎敢让她亲?不料殿下执意,像是要与她同尝这人间屈辱与苦涩,也只得由她胡来。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祁韫将与晚意之事从头至尾略述一遍,句句坦诚,只盼她安心无忧。

监国殿下听得愈发惭愧,自觉更没脸受她这般体贴,偏两眼已哭得像熟透的桃子,泪也早在回程路上流干,只好反复嘱咐:“快请个好大夫,好好抓药,今夜吃了便歇下,什么事都放一边,病不好不许出门!”

她心里更想,此刻发什么山盟海誓都是虚的,日后更要竭尽全力体贴她。

祁韫却望着她新妆新衣,不似往昔少女轻裳罗袂,而是沉静端庄的新妇装扮,恍若秋水涵光。她的殿下坐在车中灯火昏昧处,低头忍泪时温柔似水,抬眼怒嗔时又明艳如霞,是从未见过的模样,叫人不由心动。

她只得强压心头绮念,倒真想玩笑一句:既已“嫁与大晟”,日后我若求娶,还得请你先和江山社稷合离才行。

眼见禁严将至,瑟若甚至动了将小面首“绑”回宫里亲自照料的念头,却终究只能忍痛作别。

临近宫门,她仍泪眼婆娑,撩帘回望,只见祁韫骑在马上,身形清瘦却神采飞扬,在禁城灯火映照下沉稳而潇洒,一扫前些时日的阴郁彷徨,越发玉树临风。

祁韫见她特意回首,还故意得瑟地控马兜了一圈,这才举鞭朝她遥遥一礼,随即拨马而去。

……………………

因此一去便是要在边地过年,行前祁韫特意往父亲房中郑重辞别,态度温和诚挚。

谢婉华正伺候祁元白喝药,一旁说笑逗他开怀。七岁的长子景风和一众孩童在榻前玩耍,天真烂漫的笑声冲淡了屋中病气,添了几分年节气息。

祁元白见她进来,先笑问:“听说你病了几日,这一场高热,如今可退尽了?”

祁韫轻笑:“想是寒热夹杂,烧透一场,反倒通泰了。”

她接过丫鬟手中蜜饯盏,亲手喂父亲吃了一颗,又轻声道:“孩儿不孝,今年不能陪父亲过年。年节应酬多,我看承汐、承汇几个族弟都颇稳妥,父亲大可调遣。”

祁元白点头,二人又就几个留京子侄的安排略作商议。末了祁韫起身告辞,笑道:“孝礼已交高总管,年夜再拆,不失个小惊喜。等明年再见父亲,自有北地佳品孝敬,如人参、鹿茸之属,都是合父亲脾性的。”

祁元白望着她,一场病使她瘦了些,眉眼却更显清明。犹如雪中埋剑,春光一融,那藏雪锋芒便隐隐透出寸许剑光。

他心中万般不舍,但终究是孩子自己的志向。谁年轻时,不曾有一番壮志凌云?

况且,兄弟三人齐出,北地初战告捷。辽东边镇开出两家谦豫堂,官户豪族存银已过四十万两,确是一场漂亮仗,足见其气魄与手笔,不愧祁家第五代的顶尖水准。

兴许祁氏资本真能在京畿以北扎根立足,全国版图也将补齐重要一块。若真如此,亦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称得上一桩大喜。

谢婉华见父亲沉吟不语,便笑着向祁韫打趣道:“别的且不说,北地的好皮子你得多寻几块,还有那大青湾的天然海珠,家里要用,送人也要用的,可不能少了。”

她说着也猛然想起,闻氏好奢侈,最爱穿各色裘皮,张扬高调。周氏则喜欢珍珠首饰,温婉端庄。如今两个妯娌走得走散得散,偌大家局竟只剩她独自守着,冷清不少。

虽说从前三人少不了争吵斗气、暗自较劲,可闻氏虽浮躁无才,却直爽痛快、不耍心计。周氏更不必说,自俞夫人病后,她与自己共掌中馈,操持祁家大小事务也是互相扶持,早有了真感情。思及此处,难免一阵怅惘。

祁韫笑应了,行礼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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