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陛下

今年已是林璠第四次主持除夕宫宴,纵使礼部与内廷用尽心思、层出新意,这盛宴终究难免落入俗套。

他借口更衣,只带了李庆一人步出殿阁,往御花园中缓步走走,吹风醒酒,也避开殿内那无趣的喧嚣与虚伪的热闹。

这一年,他已几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君主。除上半年处理赈灾事宜需皇姐亲自督导,其余大政事务,几乎都由他独自裁决。

瑟若仅偶有提醒,语气温和,不再似往昔既慈又严,更有意退位幕后,只以“建议”的身份出现,言辞克制而周全。

她如今只称他“陛下”。

林璠心中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孤寂。大臣们一个个伏低做小、恭谨如履薄冰,他尚能释然,毕竟他们本就是外人。可连那些一同长大的侍读、旧日玩伴,望向他的眼神也变得拘谨而疏远,仿佛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帷幕。

只有宋芳待他温和亲切如故,令他一时宽慰。然而芳翁每瞧见他与瑟若同席言谈,眉眼中却常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淡淡哀伤,像是看见了什么注定难以逆转的结局。

他终于开始理解,幼时在皇姐面容上如影随形、淡而难解的郁色究竟为何。

成为天子,执掌天下至高权柄,意味着从此身边再无一人。无人敢说真话,无人敢“僭越”地对天子动真感情,无人再能毫无顾忌地与他共一席而笑、一语而欢。纵居万乘之尊,实则如登孤峰绝顶,风寒彻骨,四顾无声。

他静立在寒冬腊月的深夜之中,只觉自己仿佛立在深海孤岛、万丈悬崖的风口浪尖,天地间再无一处可依可托之所。

正沉思时,忽听脚步声轻轻踏叶而至,又有一声“嘘”,似在示意李庆莫要出声。

林璠未动,仿若未察,唇角却不觉微微上扬。李庆瞧了主子一眼,心道:天下耳聪目明莫过我家陛下,这点小把戏,他自是看得透却懒得揭破。

果不其然,徽止猛然扑上来,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嗓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笑意:“一士不应考,举三事以退之。三事皆正,士仍不应,此为何士?”

林璠顿了顿,声音淡淡,却藏着一丝轻松:“真士。”

徽止放下蒙住他眼睛的手,又牵起他双手,如荡秋千般轻轻摇晃,笑嘻嘻道:“奂之哥哥也很有灵性嘛,我叫别人答,都答得歪七扭八,笨死了。”

林璠被她那句熟稔自然的“奂之哥哥”轻轻打动,更何况此刻正被她那双热乎乎、柔软有力的手握着,心头竟涌起一股久违的畅快与安稳。

他看着她,笑容中也多了几分真诚:“你的设问,世上能答上的本就没几个。小时候咱们捉弄郑太妃,主意不也总是你出的。”

这话一说,徽止果然被打开了话匣子,两人叽叽咕咕说起童年种种趣事。林璠看着她,唇角不觉扬起:还好,她还在,她从来都没变,也永远不会变。

但一想到她姓“梁”,那份不加防备的轻盈欢快不免黯淡几分。

自嘉祐六年意外撞见梁述真相起,林璠便明白,连皇姐都一时撼不动的参天巨树,自己年纪尚幼,唯有装作不知、装作仍是那个仰慕舅舅的天真孩童。

这两年,他演得愈发纯熟,连朝野上下都信了,梁氏在新朝将愈发荣宠登顶。可他自己最清楚,为灭梁述,他与皇姐的耐心是这世上最不可动摇的利刃。

皇姐布局缜密,祁韫以“家主之战”为名进军辽东,亦是一着无声挂角、不动声色的落子。表面上是商战延伸,实则是为渗透这片自成体系的边镇王国所设的一道轻风细雨的帷幕。

据东厂、锦衣卫密报判断,梁党至今无人识破祁韫此行的真正意图,就连梁述,在看到他特意让王思和呈上的消息时,也只是沉吟片刻,便将其置于一旁。他如今反倒将更多心力放在重新掌握鄢世绥一派上。

林璠当然盼梁述满门覆灭,但徽止是要留下的。她是他愿意护一生之人。即便不能为后,即便这一生也只能如此,至少他会让她全身而退,不受一分牵连。

念及此,林璠心里多了一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念头:做天子,至少还有这点好处。

今年的除夕夜,祁韫的小队伍在辽东过得倒是别开生面,畅快非常。

自小年夜结识了李铖安、李钧宁兄妹后,祁家便深得二人青眼。尤其流昭思想爽利,全无女教束缚,恰好对了李钧宁的脾性。两人近来亲厚得很,几乎日日清晨相约骑马巡视广宁卫街巷与边防营哨。

李钧宁乃李桓山之爱女,自幼习武,天赋为几兄妹中之最。八岁时便以一杆儿童短槊,将营中一众年长子弟悉数挑翻。十二岁随父出征宁远,在一次追击溃兵的小规模夜战中,冒雪策马斩首三人、夺旗一面,虽非大战,却为全营首功。

旁人初上战阵,多是手脚发抖、咽不下唾沫,她却天性神勇,热血沸腾,只觉酣畅淋漓。身法轻灵、出手狠辣,来去如风,往往收获奇功。

每日清晨二人并肩纵马,李钧宁英姿勃勃,潇洒如风。流昭虽着辽东男子行装,却掩不住天生艳色,眉眼精致,气韵风流。她们策马并驰于冬日朝阳下,雪地苍茫、甲光隐映,仿若边地画卷中最夺目的一笔,早成广宁卫一景。

至于李铖安,除习武练兵之外,本就喜好诗书,性情清雅,乐与文士往来,故与祁韫三人尤为投契。

他棋力极高,平日难得一遇敌手,与承涟、祁韫初次对弈便杀得昏天黑地,一局接一局,下了整整一昼一夜,皆觉痛快淋漓。故除夕夜他兄妹相邀祁家一行往边地关河堡共度佳节,自是一拍即合。

辽东边镇体系以卫所为主,边缘多设堡垒相连,如珠缀链,层层设防。堡中皆驻有军户兼民户,平日耕战结合,战时则一日集结完毕。堡垒多依山傍水、筑垣设台,烽火相通,既是防线节点,也是百姓生计所系。

祁韫一行至时,西风猎猎,阳光斜照在厚重堡墙与旷野积雪上,天地茫茫,千里寂静,整座边堡仿佛沉睡在刀剑未鸣的冷铁之中,肃穆如一位临战的古神。

待进了堡中,却又是一副生气勃勃的人间景象。军士们卸甲闲坐,肩上仍挂弓刀,孩童们满街追逐,门楣高挂红灯、贴了春联,阵阵笑语与杀猪蒸糕的热气一并翻腾而上。虽是除夕,却满是英气与喜气交织之景。

祁韫默默观察,只觉李氏确实兵强马壮,军风严明而不失活气,最可贵是深得民心。堡中青壮多自愿协助军务,与军官相处融洽,少有隔阂,战事一发,便可转为精兵,且无需重教。

李氏与东南谷廷岳大异。谷氏军纪谨严,专恃制度练兵,从不倚私人威望,外人若唤“谷家军”,必遭其厉色纠正。

而李桓山则反其道而行,以家风恩义维系军心,崇尚家国一体,重赏以养死士,私兵色彩浓重。即便无梁述之名,此等行事早已隐犯朝廷之忌。

此日只需等候年宴,无战事缠身,李铖安迎众人入堡后,见天色正好,笑着一脚踢起几个靠在台阶饮酒的军士,扬声道:“不如趁这好一轮壮丽落日,咱们跑马去!”

承淙闻言立刻叫好,兴冲冲系上披风。流昭与李钧宁已亲热得挽在一处说笑,自是乐得同行。承涟一笑颔首,祁韫亦平静应允,众人便结伴向马棚而去。

李铖安走在侧后,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祁韫和承涟二人。

承涟清隽温润,如朗月清风,澄澈见底,不使人生防。祁韫却不同,气息沉静如冰,笑意不露锋芒,唯有极偶尔一瞥,深寒如井,叫人隐隐心惊。

他自幼见过太多伪善和刀光,也算阅人无数,但面对祁韫,总觉像是对上一头披着人皮的狼,安静、斯文,却随时能暴起咬断人喉。

至一处最适宜跑马比射的空阔坡地,不过两刻钟脚程。李铖安兄妹所带军士与祁家诸人皆是善骑能战之人,一到地界,便三三两两纵马奔驰,或比马速、或赛骑射,豪气冲霄。

祁韫深知此等场合不可示弱露怯,便与承淙一同打起马球,难得主动高调一回。

二人配合极熟,一攻一引、一前一后,球若飞燕穿梭,坐骑如流星掠影,飞身转马、回身抛杆之间,尽是赏心悦目的灵巧与默契,引得众人连声喝彩。

流昭看得眼都直了。她一向只见老板稳重沉静的一面,哪里见过这等纵马飞掠、翻身凌厉的“野劲”?被那举手投足间的潇洒利落迷得一阵脸红,低声感慨:“这才是老板的真身吧……”

李钧宁也看得兴起,扬眉笑道:“你们家淙爷玩得好倒也罢了,力气总不是白长的。可韫爷,力只使七分,竟拨弄得那球仿佛成了精。这轻灵巧力,实在罕见。”

说着,她扬眉上马,对哥哥笑道:“哥,上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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