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棋心

次日一早,祁韫便入宫,不及往瑶光殿拜见,便被姚宛亲引入内务府银库衙门,言与邵氏相关的账目都已调出,只待特使大人亲阅。至于近十年的收支总账,也已着人连夜汇算,三日内可毕。

自嘉祐八年居庸关一行后,祁韫在宫中行走本就格外低调,更不提嘉祐九年、十年多居辽东,入宫次数屈指可数。此次本拟仍循旧例,不欲声张,不料刚至银库衙署前,便见掌库等太监哗啦啦跪了一地。

不待祁韫说什么,姚宛便皱眉:“都请起。特使不作这样规矩。”见掌库是个新人,也不多责怪,只回身请祁韫先入内。祁韫自是和她谦让一番,最终执意走在她后。

掌库太监王福兴确是新上任,不料马屁拍在马腿上,面上多了几分尴尬。待见了那传说中的面首神情温淡,越发忐忑不安,只因他不知祁韫向来都是这副模样。

他战战兢兢将邵氏总账册奉上,只见祁韫于大目处略翻一遍,便轻轻阖上,不置可否,却转而静静盯着大案两侧飞速打算盘的二十名小太监,似在沉思。

祁韫当然在对比祁家总账房与宫中算账之法异同。眼前所用,尚是最原始的流水分项账,逐笔手记、按项加和,效率低下。

她心下微哂:三日内能算完么?转头对姚宛拱手道:“姚大人,可否借光熙十三年之后邵氏铜业总收支账册一观?”

姚宛自是点头,随即就有小太监寻了账册来,王福兴亲自捧上。

他和姚宛见祁韫翻得极快,心里倒都生出几分好奇,光熙十三年并非什么特殊年份,为何单点了这一年?见她顺次翻过光熙十三年至二十一年的铜账,又略读绍统年间数页,至嘉祐朝时,仅扫一眼去年总项,便将账册阖起。

整套动作不过半盏茶功夫,祁韫合账,便转向王福兴微笑道:“劳烦掌库着人抄录光熙十三年至嘉祐十一年,每年所购生铜之总重,以及内帑垫付银额,略总个数即可。”

王福兴应是,心中狐疑:就要这个?哪个皇商不都是一笔糊涂账,分门别类、左收右支、挂账挂项,繁琐无比,光看几个大数能看出来啥?

大晟制下,八大皇商账目确实盘根错节,难以厘清。最初三家皇商出自太祖创业旧勋,辽阳邵氏便是其一。

当年为平定北方,邵氏出资筹粮,自辽南运往西北战场,成败攸关。虽名为朝廷赊欠,实则以军粮换得“皇商之首”的身份,算是为太祖朝立下投名之功。

自此,八大皇商便形同代皇室理财的民间豪门。邵氏主营粮、木、铜三项,因地近长芦、河东,盐生意也做。周氏管铁与银,乔氏专司盐务,郑氏则通茶丝贸易,皆与都转运盐使司、织造局、市舶司等要害衙门往来密切,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

祁韫自李铖安说“邵氏钱粮已至极限”便心下起疑,李氏判断此事,是因辽东所需军粮多取自邵氏,推其财力已竭。

然而皇商调度全国银货,向外采买粮米本非难事,况且李邵两家世代交好,连援建堡寨都一文不给,若非有意推诿,便是财务出了大问题。

虽然这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皇商之首,每年三百万以上的银货周转,怎会缺钱至腾挪不开?

她更自瑟若一听要对付邵家就笑眯眯让她来查账推断出,恐怕后一个推断还真是实况。

果然,今日只不过看了铜业一项,祁韫便知拖垮邵氏资金链的最大元凶,正是自光熙十三年起,朝廷特命其独家向东洋购买倭铜、交予内库铸钱,以解大晟铜币短缺之困。

大晟立国百二十余年,经济持续增长,尤其前五十年开海贸易兴盛,大量白银流入。而百姓买卖还是要用铜钱,以银兑铜需求大增,铜币在民间流通中愈发不可或缺,致使铜钱紧缺之患日益严重。

至光熙十三年,为满足铸币所需,朝廷特命邵氏全权主理东洋购铜之事,并由户部或内帑预拨三十万两银供其使用。此事初时尚可盈利,然不过数年,便成邵氏沉重负担。

倭国既恐生铜大量外流,又洞察大晟急需,便接连抬高铜价与关税。最终竟至朝廷所拨银两远不敷所需,而邵氏仍得依约足额上交原铜的境地。

自绍统八年起,铜项年年亏损,祁韫粗算,仅当年便蚀银近十五万两。至嘉祐九年,邵氏干脆放弃东洋铜源,改在境内四方采买以补交差,依旧亏空不下十万两。

况且朝廷向来扮演“东家”却最不讲理,动辄预拨巨款却只是纸面慷慨,事后却少有偿付。光、绍之交,京师战后百废待兴,大举重修街市宫殿,更令国库空虚。邵氏不得不为朝廷供应木材盐粮,款项却常年悬欠,只得打碎牙往肚里咽。种种糊涂账,断难讨还。

故而如今邵氏虽仍号称“皇商之首”,门第显赫、场面风光,实则早已现金流吃紧,只是强撑门面,不肯外露罢了。

再联想到去年赴长芦,听闻邵氏正在大举出售名下数个久已不复产盐的旧盐场,虽皆不大,零散折起来,少说也是价值十万两的资产,可惜无人肯接手,正是其在想方设法行周转的迹象。

祁韫心中又略算一遍,竟有些乐: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祁家也能成这“皇商之首”的救命稻草。若邵正骐再敢让我吃闭门羹,便请我家殿下多给他摊派几笔铜项购采,或索他调两千根滇南紫檀、五百料江南金丝楠来建长公主府,打张欠条便罢,让他慢慢讨债去吧。

她吩咐抄录邵氏木材、粮食两项近年收支,及其总账副本一份,一并送至她宫中值房,便起身离开银库。

下午至户部,仍是略作停留便告辞,只调阅邵氏近十年上交铜、木之量,与内库拨款一对比,即可心中有数。至于那本需三日清点的总账,既然宫里算盘噼啪作响,自也不妨让他们好好算上一算。

调皇商账目本属机密之事,瑟若便干脆下一纸懿旨,将祁韫召入宫中暂驻三日,照旧是“夜值封议”的名目。

晚膳时,林璠难得主动开口要与祁韫单独用餐,虽仍维持君上风仪,先前那股别劲的冷淡却早已消融无形。更难得一反常态,关切起她在北地的起居冷暖,听她讲述关河堡练兵实况也颇为入神。

祁韫一向是你敬我三分、我敬你一丈的性子,当下也对这位素来寡情的陛下添了几分好感,心中却想:这一年多来,瑟若不知在中间费了多少心力,才叫我们今日能安然同席。若陛下真能放下成见,我也愿尽所能为他效力,只要她欢喜。

饭罢,二人同往瑶光殿,陪瑟若对弈消遣。为避刻意容让,便玩了个新法子:棋盘置于帘幕中央,弈者分坐两侧,隔帘落子,由内侍传盘,彼此不知对手是谁。

祁韫与林璠从未正式对弈过,瑟若则与他二人彼此都熟知棋风。三人皆明言“不得相让”,但祁韫面对的两个,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监国殿下,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当然都要让,故大变落子风格,务求乱人耳目。

这一手还真奏效,竟让瑟若误判对面是林璠,自是手软相让,反叫祁韫赢了此局,这却不是她本意了……

瑟若和林璠也是同样心思,人人皆改了棋风,一时战场上诡谲莫测。

最终,林璠胜祁韫一局、败于瑟若一局,瑟若与祁韫也都是一胜一负。待揭晓对手真身,三人都觉意外,竟还争起个“谁才最会藏拙”的虚名来,殿中笑语不绝。

林璠这两年难得玩得如此尽兴,还跟祁韫约好明日与宫中侍读和卫士们一道好好比场马球,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夜风温柔,两人沿后院缓步而行,瑟若指着院中花木,一一细说来历。某株为某年因某事所植,不少是青鸾司女官们赠予,她亲手移栽,悉心看护。其中竟还有王敬修于她初监国之年所赠的垂丝海棠,如今亭亭如盖。

祁韫一面听,一面微笑,默默将每句话都记在心里。

最终,两人在院中小榻上坐下。瑟若解下发簪,散了青丝,枕在她腿上。那长发比绸缎还顺滑柔软,倾泻双膝而下,祁韫便一手轻轻替她拢着,时而捋过耳际。

初夏繁星点点,闪烁天际,瑟若也随之眨着眼睛,不一会儿就在星光与轻抚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不知自己何时回了殿中,想来是祁韫将她抱回的。她的小面首睡得安稳,一只手还搭在瑟若颊侧,似是抱她途中情不自禁,捧着她的脸轻柔抚触,困极之下竟也就此伏身睡着。

瑟若只觉甜蜜欢喜溢满心间,忍不住也俯身过去,沿着她眉眼轮廓轻轻抚过,心里胡思乱想:也不怪我偏心,她实在太会长了。这副模样,作男子时不显阴柔,只觉清朗英气,刚柔恰到好处。若真着女装,那眉眼简直好看得让人嫉妒,只怕唇略薄了些,得多用口脂修饰才相得益彰。

听他们总把梁珣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可和我这小面首一比,就觉还是粗蠢俗物。舅舅也喜欢她,这模样恐怕就占最大头。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轻笑,呼吸拂在祁韫脸上,把她给弄醒了。

此人一醒便在心中大叫不妙,怎叫她见着自己蓬头垢面模样,往常她都比瑟若早起,正是死要面子,必得清清爽爽现于人前。当下也没办法,瑟若还直勾勾盯着她乐,不知在动什么歪脑筋。

祁韫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突然出手将她双眼一蒙,落下一吻,等监国殿下愣怔时,她早已翻身下床披了衣袍去洗漱了……

瑟若被这人的别扭劲弄得哭笑不得,好想大喊一句,日后真娶了我,也和我这么端着?我看你有本事端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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