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二人各自理事,下午祁韫陪林璠打马球,瑟若当然要观战,仍是那副戴面纱掩口鼻的嫌弃样儿,可眼神却一刻不离,连面首大人调一调马辔头的小动作都不放过。
可巧当日在宫中的宗室子弟多,梁珣也在其中,卫士们便都不上场了,改由这群成年贵介各带几名十三四岁的侍读,分列两队对阵。
祁韫难得主动,列队未定便策马一笑,不着痕迹地拨马站到林璠身后。
她平日冷面寡言,一旦流露出半点亲昵与温情,反倒如杀招致命,叫人防不胜防。
林璠竟也不由一怔,升起一种“此人终肯驯服于我”的欢喜满足,当即回首与她对视一笑,球杆高扬:“便叫他们知道厉害。”
祁韫此举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只因太懂人情世故,知她虽靠与瑟若的关系在宫中立足,反而因此更受宗室子弟鄙夷不屑。
马球是激烈对抗的危险游戏,若对面有人心怀歹意,只需三两人围攻、恶意冲撞,便足以叫她落马受伤,甚至送命。在皇帝队里,更有瑟若在旁看着,她这条小命才可无虞。
其实这“面首”身份对她这等极傲气自尊之人往往是屈辱,只因太爱瑟若,才甘愿咽下。去年那因淋雨而起的心志崩塌,也有长期压抑的缘故在内,正是因这等来自他人的羞辱和恶意无可避免。她能忍让退避做得不露痕迹,并不意味着就不会受伤。
果然不出所料,开赛后针对祁韫的冲撞骤增,加之她原本身骨轻盈、抗撞力极差,若非骑术高超、游走如电、行路难测,这一场已不知摔下几回。
其中有几次险些被人马刮带落地,都出自那宣王世子林镝,是京中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惯于仗势欺人,场上伤人也不过为图一时快意。那浪荡不屑、目中无人的针对态度,人人都看得明白,不少人更跟着落井下石。
惹得林璠都险些动怒,祁韫却在中场小憩时从他身旁经过,轻轻一笑:“咱们让他出个丑如何?一会儿陛下引球向左路牵制,待我从陛下面前掠过,数至三击斜角即可。”
林璠自无不应。正式开始后两人各自周旋一阵,林璠得球,遥遥递个眼神,祁韫心领神会,瞬间改道,从侧后方斜切入场,以极近距离逼迫宣王世子让马避位。
她此前从不在场上与人碰硬,这一手自是把林镝点了个正着。当即球也顾不得了,单骑紧追她寻仇。
不过三两个呼吸间,祁韫已策马如电,掠过林璠马前。林璠心领神会,挥杆一击,果然皇帝出手从不失手,劲道刚好,将球稳准送出。
众人还未理清发生了什么,就听得一声闷响,只见林镝连人带马轰然倒地,滚出数尺,盔歪袍乱,呼痛不止。
祁韫兜马折回,静静立在林璠身后,若无其事。林璠则是一笑,连句场面安慰都未赐,反而“不失风度”道:“既有人受伤,这一球便重开。”
众人才惊觉,那刚刚飞掠而出的一球,竟是祁韫刻意算准了时机、方位和角度,让皇帝趁势击球,全程天衣无缝。那球不偏不倚地从林镝坐骑正在加速急转内弯的马蹄间穿过,前后蹄的协调被打断,瞬间绊马摔人。
从挑衅到出手、从设局到落马,不过眨眼间。
那边林镝狼狈爬起,面如猪肝,却又无从指责皇帝,只能硬生生将这口血吞下。
众人望着皇帝和祁韫二人不以为意的冷漠神情,都觉暑天大汗淋漓间,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他们更是头一回明白了,这小白脸绝不是靠脸吃饭,而是一把一击封喉的冷刀。
瑟若虽隔得远,上半场就已把局势看明,心中气归气,却比谁都清楚祁韫睚眦必报的性格,知她这小面首自有办法应付,果然不出所料。
虽如此,她还是觉得气性不平,冷冷地想:我看宣王日子过得太轻松,该让他多些消遣。
不过,她倒也看明白祁韫这次对梁珣是真的毫无波澜,昨晚说到戚宴之送的绿牡丹时,她也只是随口应了句,半点起伏都无,心里又有点怪怪的:对香香和之前那六只雪橇犬倒知道吃醋,对这么两个大活人却不在意,莫非她上辈子是只狗儿?
晚饭后,二人照例又去花园,瑟若竟惊喜地发现,祁韫不知使了什么神通命人买了一树栀子花送进宫,还用小铲亲手挖好了坑,只等殿下将它移进来。
那栀子花树枝繁叶茂,洁白如雪,香气馥郁,却是宫中少见的民间之花,祁韫择此花当然是取其开在瑟若生日季节,更是对自己的隐喻。
瑟若一边扶正树干、理清根须,一边好奇将那问题问出,祁韫笑笑,只说:“这不是殿下给我的自信么?”就低头取水轻轻润湿栀子花下的泥土。
一句话说得监国殿下心里开了满园的栀子花,真相却是,祁韫的脑子极简单:败军之将,何须多看一眼,倒是那几只狗对瑟若又亲又抱,烦人得很……
宫中三日一晃便过,祁韫又略处理了几件京中要事,再赴辽东时,瑟若亲自相送至十里长亭外。
正值盛夏,长亭绿荫如盖,千丝万缕的柳条随风低垂,仿佛将人去路也系住。瑟若遥望她穿过层层青葱柳枝,欲堕泪却拼命忍住,只愿将挑帘微笑的倩影留在她心。
祁韫却仍是那副眯眼淡笑、举重若轻的模样,边策马边回身举鞭致意,连手臂的弧度都一如往常,纯然是少年气的轻松潇洒,仿佛不过闲出远门,却让人信她终会凯旋而归。看得瑟若忍不住一笑,只觉有她在,万事可安。
这一趟直奔辽阳,正值七月底,虽是盛夏却早晚清凉,较南地少了几分黏腻燥热,山风时有,吹得人精神一振。
祁韫却连个更具分量的新荐书都没置办,直接大喇喇将名帖一写一送,向邵家连递了三日,自然都石沉大海。
此行安子谦也专程和祁韫、承淙一道,如此做法,他二人还没怎么样,这位“三太子”坐不住了,心里也烦这邵家太不给面子。
祁韫笑劝他别急,次日三人一道往邵氏名下“鸿古斋”古董铺走一遭,据说家主邵正骐最倚重的长房次孙邵奕云正是此铺东家,常在后院和人谈事,明日去堵一堵,兴许能将人截住。
安子谦知她是个谋定而后动的狠辣角色,还以为早就探听好了明日邵奕云会到店,不料那胖掌柜闻得安三爷大名,也只笑不露齿地尴尬回句“东家不在”,这便是真的不在。
三太子气得七窍生烟,回头就想骂祁韫办事也太不稳当,居然真来碰运气!
祁韫还偏偏饶有兴致地在店内闲逛,一手拿着马鞭,仿佛游山玩水,一手指尖轻弹那宋代青白釉直颈瓶、唐三彩马俑,还装模作样问价。承淙就撇嘴挑三拣四,大呼讹诈,弄得陪客的伙计一脸尴尬,若换了旁人,早轰出去不知几回了。
待瞧见一只汝窑天青瓶,祁韫似是觉得不错,那胖掌柜也一反她问到其他古董时爱搭不理的态度,殷勤得笑了开眼,口沫横飞地夸那瓶“出窑即藏,胎釉温润,传自宫家”,开价三千两。
祁韫点点头,忽地扬手一鞭,将瓶抽得凌空翻转,砰然落地。果然是上好汝瓷,薄胎碎得清脆,那一声着实好听。
承淙也状似无聊地摇了摇身侧檀木博古架,似觉其脆弱不堪,轻轻一推,一架带倒数架,登时瓶盏齐碎、玉器滚落,飞声如雨。连玦更是得令,几人抡拳便砸,顷刻间一屋珍藏尽成瓦砾,玉石乱滚如落珠。
胖掌柜脸色顿沉,立刻高喊:“护店!”只听哗啦啦一阵脚步声,数名打手自屏风后涌入。
安子谦反倒觉得这场面才叫舒坦,慢悠悠放下茶盏,才抬眼,身后四名护卫已抽刀上前,顿时杀意四起。
满室刀光中,祁韫已收鞭负手而笑,从袖中取出一物,随手抛给那胖掌柜,就大摇大摆往门口走去。
数柄长刀唰地挡在她面前,她却不慌不忙,斯文地伸出两指轻按眼前刀背,竟如拨开一帘珠翠,身形一转便行云流水地从邵家刀阵中穿出,那架势分明写着:“你们不敢真动我。”
家丁们虎视眈眈,却迟迟不动,只因要等掌柜号令,却见那胖掌柜正低头翻看她方才掷出的物什,神情一瞬间从疑惑到惊惶,片刻后猛地回神,竟示意把刀放下。
承淙这才笑着一振衣襟,还不忘敲了敲掌柜那圆滚的肚皮,像在验货似的,哈哈大笑出门。
安子谦在后头一边跟,一边好气又好笑:到底要干嘛行前也不说清楚,搁这故弄玄虚。早说砸店不就完事了吗?
邵家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因祁韫方才抛出的那物非同小可,竟是东洋倭铜所铸铜锭,赫然钤着“嘉祐九年八月户部金部司藏”印记,分明是去年邵家上供户部、用于成色比对的标准样铜,一年不过八枚。
如此物件,寻常人连见都难见,她却随手掷来,不是朝中有人,就是身负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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