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换势

邵奕云得信匆匆赶来,进门时铺里仍在收拾碎瓷破瓦,一地狼藉。

他眉头紧蹙,踩着残片入后院,未及开口,胖掌柜已将铜锭双手奉上。他接过翻看一眼,立时脸色一变,知是真物无疑。

这“鸿古斋”地处偏僻,实则是两京与辽东官场之间的重要接线之所。铺中货物多为赝品,尤其内库书画,全是买官卖官用的“信物”,只要买下相应藏品,邵家自会暗中将钱送至指定人手。

祁韫砸的那只,是少数放着撑门面的真品,用来掩人耳目、敷衍外客。她不偏不倚选中它下手,颇有看穿真相后故意戏耍玩乐的意味。

邵奕云叹了口气,揉着眉心,只觉麻烦至极。想办法补救这些“信物”已颇费工夫,更何况对手都捏住自家把柄打上门来。

往好处想,或许只是在朝中闻到味儿,借这铜锭来讹邵家一把。往坏处想,那就是自家财务状况已被对方察觉。

他万万没想到,祁韫的靠山就是监国殿下,更没想到自家存在内府的账目已被看得一清二楚。

邵奕云在邵家已是儒雅沉稳的掌权者,却毕竟是辽东汉子,纵局势十分不利,也不能折了气势。故当晚三更天里,他手下武功高手已将祁韫一行所住的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漆黑半夜砸门轰人。

本拟把祁家两位少东家从床上揪起塞进车里,带去谈判,那高壮的倒是在床上酣眠,起身时磨磨蹭蹭没好脾气。这群土匪不准穿衣,他便不穿,还笑道夏天反正凉快。

等推开隔壁那瘦弱阴柔的年轻少爷房门,却见祁韫衣饰齐整,倚着圆桌,以手支颐而睡。

那桌上还散着一册书,看着像是这文弱书生看困了睡迷过去,实际上,是早算到邵家当晚有暴力拿人的可能,便整夜静坐以待。否则,安子谦和祁家自家手下何至于按兵不动,让人真闯进二人房里?

见人当真来了,祁韫睁眼略松活下筋骨,顺手拿起夜茶一气喝了,起身随人出门。

迎头碰见只着中衣打着哈欠的承淙,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无声在说:早跟你说了今晚别睡,自找不体面。另一个就挑眉做个怪相:万一没来,不睡岂不亏?

无论如何,这俩油盐不进的态度,叫这群绑票绑熟了的土匪知道不是善茬,搡他二人的力道格外大,蒙眼捆绑都倍加严厉,勒得承淙直骂娘,故多加一团麻布塞在嘴里。

待到了地方,扑面而来的夜风满是江上气息,脚下摇晃,显然进了舱中。待解了绑缚,承淙扯了麻布随口就是一句粗话,祁韫倒好脾气,好整以暇地转转手腕,还挑帘看夜间江景。

邵奕云进来瞧见的就是这一幕,心里其实道一声“好气度”,面上却淡,随意一拱手:“只道盛夏炎热,想请二位到个凉快地方详谈。照顾不周,还望海涵。”

祁韫也一眼将他打量罢,见他生得一副辽东汉子的高大身量,钻进船舱都嫌费劲,神情做派却有几分儒雅,也笑道:“邵二爷肯费心,是我等的荣幸。请坐。”倒像她才是主人。

邵奕云落座斟茶,承淙是真渴了,一口喝干,邵奕云便给他再倒。

见祁韫也浅抿一口茶,邵奕云晃晃手中茶壶,笑道:“二位确实好胆量,要知我辽东的茶千里运来十分不易,比金子还贵,不放点料,不肯轻易请人喝。”

承淙笑道:“我们是来做你家恩人的,不怕你下蒙汗药,也不怕你凿沉船。”

邵奕云一哂,将壶一搁,眼中多了些冷意:“阁下若还有什么内府样铜、贡木样料,不妨一并掏出来,再谈不迟。”

“邵爷高看了。”祁韫自顾自将她那杯茶饮罢,终于肯露出笑意,“我祁家不过是做些票号放兑、小额通融的营生,讲个和气生财、四海皆兄弟。瞧邵爷的意思,也非真要为难,只是担心我们诚意不足。那么,请邵爷先看看这个。”

她拿出的,正是主持长芦盐改招标的北直隶右布政使冯與的亲笔回信,信中言明,可考虑将昌黎、滦州、乐亭三处盐场纳入来年招标范围,只是这几处皆为邵家产业,仍需由邵氏出面洽谈后续事宜。

这几处盐场无论面积还是产量,其实都尚未达到招标出售的标准,冯藩台也直言,成的可能性不大。但能将这事推进至此,显然是祁韫在背后倾注了不少力气,情分不轻。

更何况,这“处置闲置盐场、以售为资”一事,原本就是邵家老爷子交到邵奕云手里的。只因去年他推了几次都未成,今年又杂事缠身,一直没顾得上赴京通融。如今祁家代为出手,且直通主官冯與,替他省去的麻烦可不止一星半点儿。

邵奕云看得十分清楚,故立刻转了笑脸:“果然是手眼通天。二位常饮上品香茗,怕是我这点老君眉入不了法眼了。”

“邵二哥何出此言?”承淙大笑,“喝茶不惯喝酒惯,咱哥儿几个,几口烧刀子就行了。”

三人皆笑,邵奕云倒真喜欢承淙爽朗,手一招,酒菜便至。

祁韫见是一桌粗犷豪气的纯正辽东风味:整只烧鸡、酱牛腱、拍黄瓜、溜肥肠,油腻扑鼻。她本就非正餐不食,故笑笑只抿酒,不动筷。

承淙却不拘,直呼饿了,上手就撕鸡腿塞给邵奕云,自扯了鸡翅膀吃。

他吃得欢,邵奕云则低声与祁韫谈起正事。他也不藏掖,直言自家那位老祖年逾古稀,脾气大、眼光却毒,不知为何认定祁家北进是“狼子野心”,早早下了话,不许族中私下来往。

他邵二何尝不知谦豫堂汇水利率皆是最优,早有几笔到期款欲换个票号生利,不如趁此就转进来。祁韫听得明白,这几笔款少说也是三万两规模,光是年息回报,便已足够覆盖打点冯與这等中枢大吏的开销。

不过,此举看似投桃报李,低调爽快,却隐隐透出“两不相欠”的意味。要真正收服邵家,还得从那锭铜入手。

邵奕云当然也格外在意此事,话里话外旁敲侧击,只想摸清户部所藏样铜,怎会落到祁家手中。

祁韫不绕弯子,索性摊牌道:“今年邵二哥家中上奏,请求停购东洋原铜,结果依旧被驳回。我虚挂了个‘特参奉政’的名头,殿下问起此事,我便只得照实回禀。”

“自绍统八年倭国提高铜价与关税以来,按户部账上贵府历年交铜之数,粗算下来,累计亏损怕不下八十万两。且光绍之间贵府为修缮京师垫付的那批贡木银,至今尚未见拨还。我便直言,这等沉重亏耗,于任何一族而言,都是难以填补的窟窿。”

“殿下闻之亦觉怜惜,便命我走这一趟。”祁韫举杯,邀他一饮,“再说,那所谓‘狼子野心’,不过是我为争家主之位放出的狂言,如今时间过半,结果远不如愿,心中焦虑,也非旁人所知。”

她放下酒杯,又笑道:“邵家世代根深、济世有方,于辽东军商之间可说举足轻重。若不得老祖一言相许、抬手放过,我这点抱负,多半真成了天下笑柄。”

这一番话说得既抬人也自抑,坦荡中不失锋芒,虽是场面话,却也句句属实。更不经意间,露出她确为监国近臣的身份与影响力。

邵奕云沉吟片刻,终于委婉道:“你肯认我家,是看得起我们,更感念你在殿下面前美言。既然如此替我家设想,我自当尽力回报。”

“老祖那头我去说。若兄弟能在这‘乞停东洋购铜’一事上再推一把,老祖纵有脾气,也定然欢喜。”

此言已然明白,只要帮邵家摆脱铜务困局,祁家在辽东的布局,不仅无人阻挠,邵氏还愿助一臂之力。

而这正是祁韫存而不用的底牌。行前瑟若早已交代,如今邵家贡铜中倭铜所占无几,此事早无实益,废止不过是顺理成章。她之所以年年不批,原也不过是为拿捏邵家,更不愿让和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李家太过安稳。

祁韫当下仍谦辞几句,道“能力有限,心意无边”,双方你来我往,又说了几番客套话。

这边承淙酒足饭饱,打个哈欠,笑道:“不若就在哥哥船上睡了。”说罢倒头便睡,连衣都懒得披。

邵奕云与祁韫相视一笑,拱手作别,掀帘登岸而去。

祁韫见黎明微亮,天光隐隐,也懒得折腾,寻了处舒服榻位,和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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