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走后,瑟若依旧迁往夏宫望和园避暑疗养。照去年惯例,徽止也入园相伴。
这十二岁的少女性子活泼爱笑,轻巧伶俐,舞得好袖舞,笛声清脆入云,画中一笔一线皆清新灵秀,简直无一不通,整日不过陪瑟若赏花听雨、燃香对诗,信笔点染些风花雪月的游戏。
瑟若性情温淡,又素来宠她,更不加管束,她竟比在家中还快活几分。
至八月初,再住不过两三日便要启程回宫筹备中秋。这日,瑟若午睡后醒来,斟一盏茶看书消遣片刻,见徽止不在她所居的涵烟轩,心念一动,便起身出门随意走走,顺道寻她。
本想着遇不遇上徽止皆无妨,晚间二人已约好再同将昨夜未尽的《浴禽图》添上一角色韵。此画取宋人院体风格,描芙蓉花下鸳鸯戏水,细羽未染,色泽未收。届时以赭石加花青,略渲尾翼,再晕染水波之皱即可。
才转过一角叠石,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拍掌笑声,是徽止。清脆如玉磬碎冰,却隐约带几分兴奋。
瑟若止步,微抿唇角,抬手示意左右都别出声,想静听片刻,倒要看看这小丫头又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石后传来少女轻笑:“再来一遍,跪得慢了。”
随即是一声极低的抽气,像是有人强忍疼痛。
“手别缩,绷直了。不是叫你哭,是叫你唱。再不唱,我就让她代你。”她语气软软的,仿佛在教人温习曲调。
“奴婢……奴婢唱不出来……”
“唱不出来?那便咬着牙唱。”少女顿了顿,似笑了一声,“唱好了,我就叫人拿些梅子糖来赏你。”
接着是一阵沉默,远远传来宫女压抑的呜咽,仿佛正努力在哭声与歌声之间挣扎。忽又听徽止咯咯一笑:“别磨蹭,过时了,我说了数到十。”
“十、九、八……”
一字一句,轻柔绵长,如燕语呢喃,竟叫人听得脊背发冷。
石后隐隐有脚步踉跄移动,又听得一声闷响,像是扑地的膝撞声。
“好。”徽止笑道,“这下乖了,早这样不就不疼了?”
又听她吩咐:“都别扶,跪着别动。我画完了再理她。”
原来,这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女,倒也确实天真。只不过,是那种从未将人命放在心上的天真。
她出身梁家,又是梁述最疼的掌上明珠,宠爱远胜于二位哥哥,也难怪如此。
梁述一向只认风雅,不将凡俗之物放在眼中,尤其近年越发远避尘事。几番要务交手,瑟若都看得分明,舅舅并非年迈力衰,而是真将这些勾心斗角看作低俗尘劳,神情之间,愈发沉迷玄想,时常语出飘忽,几乎真把自己当作羽化之人。
可自诩神仙倒也罢了,冷眼看生人受苦,把伤人当作游戏的,却是他所出的这凡胎血肉的小姑娘。
瑟若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未显分毫,只淡淡回眸,扫了随侍们一眼。
这一眼极轻,太监和侍婢们却仿佛受了惊,纷纷低头避让,不敢与她目光相对。显然许多人都早知这位骄纵县主的真实面目,却知她得瑟若宠爱,人人缄口,敢怒不敢言。更哪有奴婢敢揭穿主子的恶行?
她一语不发,敛衣回身,将那清脆如黄鹂轻鸣的笑声抛在脑后,心中却越走越乱。
徽止对林璠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最感同身受不过,那是唯一一个能让你短暂逃离政务的重压与权场的腥风血雨,唤回“人”这一身份的人。把徽止和林璠隔开,无异于让祁韫与她断情,光想想就替弟弟心痛。
何况,两人年纪尚小,虽可教养,却也正是最容易叛逆、任性的时候。正色呵斥、教些大道理根本无用,这些权贵人家的孩子早学会了面对大人阳奉阴违。
而把那些权谋手段用在拆散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自是轻而易举,可想到要操纵、要打碎弟弟人生中难得的温情,她一时不忍为,更打心眼里不愿为,想着还是直言相告更好。
然而,弟弟是早熟天子,权欲更日胜一日,瑟若虽可以姐姐、以母职教育他,却对如何告知真相感到棘手。
她怕弟弟知道后心碎,更在心中有一种几乎是笃定的预感,弟弟的反应怕是嘴上仁义道德淡淡应下,实际却想:一两个奴才,能讨徽止欢心,死了也是他们的福分。
谁又能想到,那个断大政、定军国、言出法成的瑟若,竟会为一件宫中私事乱了心神,走了二十余步还踌躇不定。
最终,她也只能想:不如从此慢慢断了徽止入宫之路。再过两年,奂儿束发,便可筹议册立皇后,等他遇见一个真正合心意的女子,引他渐渐懂得情意……愿他到那时,长出一颗体贴他人的真心。
她随即停步,吩咐道:“叫徽止一刻钟后至涵烟轩,就说我想看她跳舞。那受伤的女孩子,好生医治,伤愈后问问她愿不愿来瑶光殿伺候。”
如此一来,既打断了徽止施虐,也算替那无辜宫女指了一条活路,由清冷的夏宫,转入人人艳羡的瑶光殿侍奉,权作补偿。
此行随侍的掌事嬷嬷应是,有个胆大的宫女想讨殿下高兴,正要开口说句“殿下宽仁爱下”之类的漂亮话,被那嬷嬷连忙扯住。跟在殿下身边的老人都知道,她最不喜花言巧语阿谀奉承。何况,殿下所为,实是她对人一贯的怜悯体贴,不算什么。
瑟若正要举步回涵烟轩,就见大晟宫中来人匆忙禀报:“启禀殿下,北庭札鲁汗病卒,其下四金帐大王各自为政,今日忽有三路兵马擅犯边塞,甘肃紧急求援!”
嘉祐十年八月初八,自绍统五年归顺大晟、受封镇北王的札鲁可汗病卒。
札鲁汗自幼骁勇善战,于北庭群部混战之时横空出世,先收铁勒、后破兀良、复纳朵颜诸部,十年间整合四方,称汗于漠北。绍统五年,他遣使朝贡,宣誓不犯大晟边界,自此十五年间,北方蒙古诸部俱听其节制,边陲方得休养生息。
然其人一亡,其下四金帐大王旋即裂土争权。最年少的图穆尔王骤然发难,提议曰:“秋高马肥,兵锋正锐,南下掠晟可显天命所在。谁取战功最大,谁当为汗。”
此言一出,余三部群起随行,一月之内,漠北数十万铁骑尽起南侵。
战火陡起,迅速蔓延九边。甘肃、宁夏二镇先告急,随后宣府、大同也出现军患。
而辽东边防尤受重压,只因建州诸女真部素对札鲁部存觊觎之心,若其亦趁势南扰,辽左将成双线作战之地,纵有李氏一门扛鼎二十载,恐也难以支撑。
局势骤变,朝野震动,兵部连夜商调,数镇戒严。自此,瑟若监国十年来最重之边患自西北起风,势头未止,战事难息。
如此一触即发的险状,身在辽东的祁韫一行,自是最能切身感受到那逼近的沉压。承淙第一个坐不住,就要往锦州去寻流昭,祁韫自不阻,还叫连玦带人跟他一道。
谁想承淙直接说:“你安危最重要。子谦和我去就成。”
祁韫也不再多言,只说:“杜掌柜他们刚在宁远开张,眼下局势不明,八成还想着借机搏一把寻官府的大票机会。你若可去宁远,命人速撤回锦州,不准停留。我料理完邵家事也到锦州汇合。”
之所以择定锦州,是因其地处西南要冲,四通八达,若事急可西撤入关,亦便于调度广宁与宁远两线。宁远虽守势稳却偏远孤绝,广宁军务重地易受牵连,辽阳更是女真来犯的首选之地,不宜久留。锦州居中扼要,进可联络各方,退可自保脱身。
承淙应下便急匆匆离去。
祁韫原本按着邵奕云的安排,需与他一同游说族中长老支持李铖安修筑定威堡,又要筹办谦豫堂在辽阳设局开张,同时替邵家出面解决铜务、盐务、资金周转等一连串旧事新账。
辽阳本地几家巨族倒是一派镇定,个个见惯了边地战火。家眷在此,生意在此,往哪逃?一旦局势稳定,反倒少了外来竞争者,未必不是机会。于是该会的仍会,该拜的仍拜,祁韫应酬起一圈人来,一个都落不下,一时竟也脱不得身。
等到大小事务都料理得差不多,已是八月底。
此时辽阳城内虽未遭战火,气氛却已紧张,坊间街巷多有兵役走动,市面仍照常开张,却不见外地商贩北来,一些早识风向的商号悄然停货避险,气息压抑,却尚未乱。
西线战事集中于甘肃与宁夏两镇,所幸这两镇多年由瑟若与梁述着重经营,兵备粮储尚称充足。尤其宁夏重镇,守备最为吃紧,由西征军大将白崇业亲自坐镇。
此人正是祁韫在嘉祐七年上元荣恩宴见过的那位剑舞将军,年纪比李桓山小一轮,却在诸军中威望日隆,用兵之才不在李氏诸将之下。若非他在,西线早已告急。
自辽阳往锦州,若道途顺畅,以祁韫轻骑简从之势,不过三日便可抵达。可眼下战事骤起,情势大变。
据传四金帐中排行第三的弘勒坦王,素与李氏结怨,如今趁札鲁汗亡故,举兵南犯,最先挑的便是辽东战线。李桓山得讯后即刻下令全线备战,沿途要隘设关卡严查,通路封锁、盘查繁琐,甚至一度戒严。
道上人流汹涌,多是逃难之民,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祁韫错过了战事初起与承淙同行的最佳时机,只得绕小路走走停停,时被拦查,时遇阻断,中途还不得不数次改道。原不过三日之程,竟走了十日有余,才堪堪抵达锦州。
途中关山回望,祁韫只愿如此危局之中,瑟若能支撑住勿坏了身体,虽然也知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美好念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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