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竟走到了九月中旬。军粮在广宁交割完毕,戚宴之又留了几日,巡视营地、察考军备,诸事妥当后,才对晚意道:“我送你去锦州寻亲。那是重镇,本就列在我此行之内,顺路,不必言谢。”
晚意垂头应了,抬眼一笑,却不是往日那种柔媚取悦的神色,而是一种坦然从容的务实态度,反倒让戚宴之看着顺眼许多。
这一程下来,她确实熬出了些骨气。风雨兼程、车马颠簸,吃过苦也受过累,原本的娇弱早褪去几分,举止也干练起来,不再是初上路时那副事事不安的小心模样。
今日她穿一身浅褐襦裙配窄袖行褙,系窄带、裹腿脚,利落轻便,正适合赶路。头戴幂篱,遮面避日,身形纤细却不见半分憔悴。
她日日奔波,偏偏肤色仍白净如初,惹得戚宴之心里有时也惊奇,反过来自嘲:人家这样才叫女子,我这粗皮老肉的,和糙汉没两样。
虽沿路戒严,戚宴之持青鸾令,自是畅通无阻,比祁韫一个月前逆向而行快得多,不过两三日就到了锦州。
近日“弘勒坦犯辽”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此前便有探子言称小股蒙古军出没于山海关外,引得朝廷上下警惕了一个多月,谁料消息愈闹愈凶,弘勒坦本部却迟迟不现踪影,一时间真假难辨,局势愈发扑朔。
而锦州却未因此怠慢。城中备战井然,兵甲粮械有序调度,街巷间虽人声鼎沸,却不见慌乱,反有一股凝重肃穆之气。
每日操演之声自营中传出,步伐整齐、号令分明,透出军纪之严。城外乡民自发组织守望、修路、护堤,气象雄壮,迥异于内地太平久惯、避事惜身的百姓。
戚宴之临近城池便换了装束,行事低调,只扮作护送自家亲戚娘子寻亲的年轻少爷,收了锋芒,暗中察看军备民情,一路行来皆细细记在心中。
晚意自是配合扮演,心下却觉颇有趣味,原以为自己只是个随行的拖油瓶,竟也能替戚令遮掩身份,多少派上了点用场。
可进了城中客栈,戚宴之却说:“此行已平安将娘子送到,至于这寻亲之事,恕不再陪。我需往锦州卫拜会驻军主将,最多停留三日,还需继续赴宁远、辽阳。”
晚意心中当然明白,笑着点头道谢,戚宴之续道:“这几日我也考虑了,虽知你恐怕不愿见祁韫,可你孤身一人在此,谁能放心?还是把你交到她手里才算妥当。否则若有疏失,殿下第一个不饶我和姚宛。”
她这句话当然用上了策略,提殿下才是绝杀。果然晚意起初神情抗拒,听到最后愣愣地抬头,终于想通,一笑:“也没什么见不得的。大局当前,那些个无用的心思都放一边,既有个可用之人在此,我自是要用的。”
戚宴之点头,给她留两刻钟梳洗更衣,便带她直奔祁家所住的院落。
这大半年,流昭简直在锦州扎了根。不但霸下一处大户人家迁走后的宅院,还在当地混得风生水起,衣食起居、待人接物都颇有地头蛇架势。仗着李钧宁撑腰,她行事愈发大胆,几乎成了锦州一霸。
李钧宁本人当然也长驻锦州,可李铭靖死活赖着不走,李桓山接了李钧宁汇报也只是来信严厉呵斥,命他回来,无强力约束。李钧宁也懒得和他置气,反正军权已夺来,这等败家子不过在锦州寻欢作乐、醉生梦死,无损大局。
戚宴之叩门时,流昭正在院子里分派几个大掌柜和骨干伙计做事,一手叉腰,一手拿账册。
听门房来报是一位向娘子,流昭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谁姓向,不是记不得晚意,是压根想不到她能穿越前线,平白无故出现在这地方。
门房说那就打发了,流昭一抬手:“行了,我看一眼是谁。”册子卷在手里往腰上一叉,另一手将门一推,登时吓了一跳,眼都圆了,失声叫道:“晚姐姐?你从天上掉下来的?”
见她身后还站着个冷峻少年,流昭下意识警惕地打量一眼,晚意就笑道:“先让我们进来吧。”
流昭点头,还没说什么,戚宴之举步进门,淡道:“叫祁韫出来。”
这不加掩饰的权贵做派,显然是官场中人,流昭听得一愣,晚意就扯着她袖低声将真相说了。这下连昭姑奶奶都不敢怠慢,命人速去禀报老板。
晚意的心瞬间像是活了起来。自是不可能不期待,却又怕见她,怕她对自己全然冷漠,更怕她稍露半分温情,那她就更加逃不开,断不掉,牵缠无尽。
果然,祁韫很快自楼中走出,仍是那一手自然下垂、一手闲闲拈袖而行的姿态,见了戚宴之,唇边挂起应酬周旋的温雅笑意,拱手一礼。
晚意只一眨不眨地愣愣看她,忘了呼吸。
她瘦削得如一枝清竹,举止间却隐约多了一分硬朗力道,似是被这边地粗砺风骨浸染了几分。可衣着仍旧是一贯的素净考究,淡烟浅色的袍衫干净挺括,不似流昭那般换上短打男装、挽袖呼喝,她仿佛仍行走在京城深宅,一尘不染,丝毫未受战地风气所扰。
那一瞬,晚意心中苦笑。她曾以为出了京,出了独幽馆,便是脱笼而去。却不想千里迢迢转了一大圈,仍兜兜转转落了回来。
自三年前生辰那晚,晚意便知她是一去不回了。她躺在房中,在昏暗的烛光里,目光一寸寸抚过各处陈设,只觉处处含着祁韫对她的用心,抑或她对祁韫的用心。
那一几一案,皆是曾经的祁韫为她亲手所择,线角圆润,不致磕碰。知她常腰疼,各处坐垫皆按她身量特制,软靠恰到好处,只需随意一坐,便有柔软托住全身。不能以情人之名给她的,祁韫便以亲人之名给到了极致。
而那一盏银灯、一枚青碗、一只白釉梅瓶,皆是她依祁韫心性喜好所置。瓶中温水从不间断,是为她风尘归来所备,也是一份望她常在身边的无用念想。等真回来了,晚意更会备好一切,从供口腹之欲的茶水点心到供消遣的琴棋诗词。
晚意也明白,每当看到自己安详宁和微澜不兴的眼眸,祁韫会觉终于逃离了那个光怪陆离步步惊心的世界,漫天忧愁焦虑化作纷纷细雪,又消融在那一双纤纤素手递来的茶盏中。这是晚意爱她的方式,也是她的价值。
可她终究还是离开了。如今想将这一切从记忆中剔除,就像要亲手打碎满室的点滴温存,那些曾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的情意,虽非对等,虽非晚意真正渴望的那一种,却真实存在。砸碎它们,就像砸碎自己曾作为“她的归处”这一身份本身。
祁韫当然瞧见了晚意,不过轻轻看她一眼,却只是平静清和,微带一点本能的关切。
那一眼,不含虚饰,不含闪躲,纯是坦然的“放下”二字,正如她一贯为人。可晚意只想,就算如此,我还是找不到“放下”你的方法。
这期间,戚宴之已在院中自寻一石凳坐下,见祁韫现身,亦起身还礼,随她抬袖引路,二人边行边飞快交谈。
戚宴之先将此行使命交代清楚,不仅是边防巡察与粮道清点,还带来了瑟若和林璠各自给她的书信。
瑟若的信,自是以关怀思念为主,即使她每临大事静气自生,信中也一如既往浪漫风趣,却仍掩藏着深深的担忧。
林璠那封,却是一份密令:命戚宴之、祁韫二人战事期间便宜行事,互相协同。
这命令简洁而概括,祁韫却知,在此等大事上将她和戚宴之并置,无疑是极高的信任和认可。至于便宜行何事,自是听戚宴之分派。
果然,戚宴之寥寥数语,就点出此行任务之重:
其一,神机营火器潜研四载,初有成效,此战拟为其初次实战,既出其不意打蒙古与女真一记闷棍,也以此反向震慑东南,彰示火器功效。她二人须设法运器入边,交由李家调度,并配合军中操练。
二,为大局计,李氏既不能不取胜,军功亦不可太盛。二人需暗中察看军中可用之才,悄然扶持,培植一支忠于朝廷、而非李氏或梁氏的力量,以备将来接替。
其三,自是伺机除去李桓山本人。此事牵连极广,千头万绪,眼下也无法深议。
祁韫听罢,无多惊讶,这些大体不脱她和瑟若在居庸关所定之计。她只问一句:“此事陛下与殿下自是商议过了?”
戚宴之点头:“商议过了,你可放心。我这趟办完辽阳明面差事,便不再返京,将亲坐镇北地鸾司暗桩,锦衣卫与东厂部分线路亦归我掌握。暗桩联络之法你记下,有事彼此通气。”
祁韫当着她的面一眼扫过那联络之法,随手点燃销毁。
二人又商定几桩细务,看看已是午饭时分,祁韫笑着相邀:“戚令一路辛苦,不若在这儿用顿便饭,也算我为晚意之事略尽薄礼。”
戚宴之睨她一眼:“我倒真想不明白,你伤我心也罢了,连这等美人也伤得如此,又凭什么是我替你善后?可见天道是大大不公。”
“戚令此话倒真折煞。”祁韫神色不动,嘴上却回敬一句,“竟不知我何时伤了戚令的心,分明是戚令赐我吃刀子。”
“去你妈的!”戚宴之气得要死,她一句话不慎就被祁韫抓到缝隙,那句“伤心”是提醒她别把自己和晚意并作一谈,好似也是个对这姓祁的求而不得之人。
祁韫难得笑出声,越发“卑躬屈膝”,连连请戚大人移步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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