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乌圆的两只前爪轻轻提起,想捞入怀中,猛的起身。
乌圆给吓了一跳,龇起牙来,发出嘶嘶声,见月黎还不松手,在他虎口用力一咬。
月黎吃痛,啊的一声松了手。
乌圆跳下来,钻到墙角里,又把自己整个紧紧蜷缩起来。
月黎看了眼自己小手上的牙印,很深,快要出血了。再看乌圆在很远的地方拿后脑勺对着他,只好泪眼汪汪地回到床上。
“哼,再不理你了!”
他念叨着,决心等下乌圆不管叫得多凄凉,也不管它。
半夜睡得正香,感觉一个毛茸茸的柔软物事轻轻挨着他后腰。他实在太困,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直到翻身时,不小心压上去,才听到一声呜哇的不满叫声。
月黎睡眼惺忪,勉强睁眼,与那床榻上的不速之客对视一眼。
乌圆抖了抖被压乱的被毛,见他看过来,黄澄澄的圆眼睛盯着他,一时没动。
月黎闭上眼睛,将它搂到自己怀中,把被子扯过来盖好,很快又睡着了。
乌圆本来眼睛瞪得溜圆,还想蹬腿挣脱,腿蹬了没两下,月黎却把它搂得更紧,还把脸蛋贴过来,只得作罢。渐渐地,它也睁不开眼了。
一旁蹲着观察两人的任俊杰哟了一声,摸着下巴饶有兴味道:“月黎这孩子,看着脾气挺臭,不过养猫有一套啊。”
令狐荀轻咳一声:“那不是猫,是……”
“我知道,猎猎,你们都说好多遍了。”
“嗯,猎猎天性孤独,养不熟的。”令狐荀负手而立,站在他身后,视线也专注落在他身上,“月姮竟然这般没数,妄图把这等猛兽豢养在身边,还轻易交给小孩子,实在危险。”
任俊杰笑道:“你看月黎如今那个嚣张劲,就知道你们这《百荒经》什么纯属道听途说,记载根本不准确。动物对大人和对孩子不是一个态度的,遇上天性至纯至善的小孩,还真不一定就不行。”
“你又知道了。”
“那是自然,”任俊杰一脸理所当然,“我小时候也喜欢猫儿狗儿的,惹猫逗狗不在话下,可惜家人讨厌,从不许我养。只好没事儿就撩撩外面的野狗,有只看门的小黑,平时对路过的大人叫得那个凶,但我过去的时候,那个热情劲儿哦,啧,第一次摸它脑袋,激动得差点尿我一身。”
令狐荀瞧着他侧脸,微微勾唇:“那长大了,为何不自己养?”
“不行,那时我连养活自己困难。”任俊杰叹息一声,“养动物这个事儿,不是说你给它吃的喝的就完了,你得负责它的一生……我办不到。”
“那现在呢?”
“现在养的起了,却又不想养了。早就没那个劲头了。”任俊杰慢慢起身,打了个哈欠,“你呢?有养过吗?”
令狐荀摇了摇头:“我没养过,但我还在小时,跟村子附近一条大黄狗关系不错。”
“哎呀,这可是纯正的狗友啊。”任俊杰啧啧称奇,“然后呢?”
“有次忘了因为何事我被人欺辱,饿得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它不知从哪给我叼了半只烧饼,我俩躲在破庙的墙根下分着吃了。”
任俊杰未料到是这么沉重的故事,愣了愣,故作轻松道:“挺好,万物皆有灵,你得狗友如此,一定先前待它也很好。”
令狐荀垂眸:“可惜。”
“可惜?”
“可惜它与我分食完不多久便死了。”
“发生什么了?”
“被欺辱我的人捉去炖了肉。”他说得很轻很快。
他没说那之后那人把血淋淋的骨头劈头盖脸砸到他身上,跟他得意洋洋道出实情时,他是如何悲痛与绝望。那时他也不过是个与眼前的小月黎年纪相仿的小孩,他趴在那一遍又一遍地捡起那些骨头。
却总也收不完,它们顺着他的胳膊从怀里漏下,滚到泥水里。
他啊啊地哭着,鼻涕眼泪挂满了脸,像个疯子似的,连一个正常音调都发不出,只知道不断去捡拾。周围的孩子们笑着闹着,要不把骨头踢飞一根,要不就是趁机踩他的手,都把他当笑话看。
那人抱着胸得意洋洋道:“就你家这样的贫惰户,又懒又馋,本不配这样的好东西。我看在你爹的面上,施舍给你几根狗骨头煲汤,你不得喊我一句祖宗,朝我三拜九叩,好好谢我?”
他曾是那么卑贱的、低入尘埃中,也会被人踩一脚的存在。拥有那般不堪的狼狈至极的过往。
他们捉着他,压着他小小的脊背,不顾那骨头全都散了一地,不顾他的嘶吼与怪叫,按下他的头颅。一遍又一遍,砸到那冰冷的泥水中,也砸断了他所有的自尊与自爱。
到最后,他躺在烂泥里筋疲力竭,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那老头子蹲下来,从袖中取出了一块尚带温度的炖肉,一下塞到他嘴里。然后死命按住他的嘴巴,逼他吞下去。
他早忘了那天自己吐了多久,也忘了是何缘由惹了对方,或者,那根本与他无关,更多只是因为那人与他爹的嫌隙。
然而时至如今,那种撕心裂肺、惊心动魄的恐惧,仍然深深地烙印在心头,哪怕现在想起来,情绪的激烈亦无半分减少。
拜那人所赐,他早早领教到,人对人的恶意,可以来得如此轻易,如此浓烈,如此不需要理由。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对任何人、任何动物释放善意。
他知道好总带着引诱的毒,他亦知道善背后冲他桀桀怪笑的恶。
他本不信任何人,冷心冷肺。
只不过他可以做到表面上让谁也看不出端倪。
他将卑微幼小的自己缩进一个看不见的、致密的壳里。假装对外界一无所知,对谁不在意,只是隔岸观火、冷眼旁观。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跟别人主动说起过往,但也仅限于此,再多就过了。
令狐荀感到心中涌起的那股难以抑制的酸楚,与强烈的自我厌弃。特别是与公玉玄所说的那些温暖又美好的过往相比。
他紧紧抿唇,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加入这个话题。
这时却突然感觉自己右肩一沉。
是任俊杰的手放在他肩上,轻拍了两下,他吊儿郎当笑道:“需要我出手,你就直说,我知道你的身份不方便,但我很方便,非常方便,烧杀抢掠,魔尊专长,懂?”
令狐荀:“……不必了,我还没长大,他便患病死了。”
任俊杰有点遗憾地摸摸下巴:“自作孽不可活啊。”
正在说话间,两人周边一暗一明,场景又变了。
落霞铺满山间,绿树掩荫之后,是月黎带着乌圆在跑。
这般年岁的小孩童的快乐很简单,就这么在山林间跑一阵,都能高兴得笑起来。
乌圆虽然身量小,跑得却更快。
月黎在后面追啊追。
它在平地像滚动的毛球,一遇到石阶却畏了难。爪子不停地挨着石阶棱,轻轻试探,又飞快缩回。
好不容易月黎追上来了,它急得不行,便仰头冲他呜呜叫。
月黎笑道:“你下呀,下呀,我在旁边看着,不会有事。”
乌圆不敢。月黎从后面推它,乌圆吓得往后仰,直接坐了个屁股蹲。
月黎乐不可支,咯咯笑起来。但见乌圆耷拉着脑袋,蔫蔫的样子,还是一把把它抱在怀中。怕他从自己胳膊间掉下来,还笨拙地把袍子下摆掀起来接着。
乌圆趴在他肩头,看着底下陡峭的石阶,吓得直抖,不敢吭声。
月黎见状,拿一只小手捂住它眼睛,轻声安慰道:“不用担心,你不要看,就不怕啦!我一定把你抱得稳稳的!”
过了这一段石阶,月黎已经满头大汗,长吁口气。他把乌圆小心放下:“没事啦!”
眼前是一片幽深树林,不远处蓦地出现了一片如茵绿草。
乌圆看见后大喜,飞快窜没了影,朝着那块草坪凌空一跃,扑了过去。
就听月黎在后面急急地喊:“那不是草地啊!”
为时已晚,只听得扑通一声,乌圆整个小小身躯浸没于水中,上面的青荇与浮萍散开,扬起一片水花。不一阵,乌圆的脑袋从水中冒出,被它用力甩了甩,开始毫无章法地扑腾。
任俊杰惨不忍睹:“这猎猎白长那么大眼睛,是一点都不顶事啊!”
令狐荀道:“此处是仰天池,乃是天然石凹形成。水面太平,又铺满绿色水草,难怪它分辨不出。”
两人蹲在水边,完全没有当事人那般焦急。
“仰天池?”
“青天近在咫尺,仰承天露,故得其名。而且这池水清澈,涝时不盈溢,旱时不枯竭,一年四时与日月同在,颇有灵气。少阳派中也有传闻,说太上老君也曾特定来此取水炼丹。”
任俊杰哈哈一笑:“你挺适合当向导。”
令狐荀还未答话,只听得哗哗水声,原来是小月黎也跟着跳了进去。这水对于乌圆来说过深,对于月黎却不过齐腰而已。
应激之下,乌圆拿爪子挠了他好几道,月黎忍住不哭,扁着嘴,坚持把它捞了出来。
这下他衣袍也湿了个大半,山中阴凉,泉水更甚,一人一兽冻得瑟瑟发抖,相互依偎着回去了。
半夜里,乌圆依然抖个不停,哪怕贴在月黎胸口也无济于事。
月黎破天荒第一次担忧得睡不着觉。他不知道乌圆怎么了,只知道它现在很难受。
“乌圆,你生病了吗?”乌圆不说话,大眼睛眨啊眨,没精打采地挪开视线。
月黎开始念叨:“我生病的时候,嗯……阿姐或者大哥会让我躺着,给我多盖一层被子,喂我吃丹药或喝苦苦的草药。”
一边念叨一边下床翻箱倒柜,找出一条被子如法炮制,把乌圆紧紧裹住。
他用小手摸了好半天它脑袋顶上的毛发,很柔软,他舍不得放开。
“乌圆,你在这里好好养病,我去找阿姐,让她给你找药吃。”月黎说,“吃了药你就好了。”
他说完,狠狠心,转身推门出去。
也因此错过了乌圆眼中一闪而过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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