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荀抬起头来。
方才那说话的锦衣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正往后退一步朝他作揖:“对不住,这位兄台,在下不是有意的。”
姿态很是潇洒,也不等他说话,便径自在对面坐下,招呼店小二:“将这位兄台的帐记于我名下。”
“不必了,”令狐荀将酒斟满,也不看他,“小事而已。兄台请自便。”
静了一会儿,令狐荀想再听两句那说书先生后面的故事,却架不住一双透亮的招子一直望着自己,便道:“有事?”
锦衣公子认真点头:“在下张初景,看兄台容貌甚伟,器宇不凡,脾气也好,有意结交一下。”
令狐荀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破衣烂衫,微一挑眉,摇摇头,不再做理会。兀自加快速度喝酒吃肉,等杯中盘中都尽,叫来小二算账。孑然一身往外走。
奇怪的是,那名叫做张初景的公子并未着急跟上来,只望着他含笑不语。
见他回头看自己,还端起手边新到的茶,朝他虚虚一敬,目送他离开。
下午,令狐荀在尼阳城里走马观花转了一圈。这城靠东南沿海,海产颇为丰富。市集里鱼腥味甚重,令狐荀微微皱鼻,加快了脚步。
信步走到大南门附近时,但见不远处高耸的城门楼子和端坐着走兽的飞檐,山墙斑驳灰暗。
前面的西湖街边人头攒动,挤挤挨挨,众人对着前方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他走过去,跟在几个小年轻身后,顺利挤到前排。
只见那木牌上贴了张悬赏告示,看着笔墨尚新。上面画了一肖像,俨然是个光头和尚,头上有戒疤,眼皮微垂,颧骨微耸,高鼻深目。
“密东宗第九祖,莲池大师。”前面的人识字费力,一板一眼念出这名号。
“什么意思,大师的舍利被偷了?”
“可不是说嘛,这位可是密东宗第九代方丈,早先百年前的事了。听说金身与舍利子一直供奉在浮屠塔中,严加看守,不肯轻易示人。”
“是啊,听说密东宗的和尚可厉害哩,各个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那密东寺如今香火旺盛,山门口数个彪悍和尚成日里把守,轻易可进不去。”
“说得怪好听!那这舍利和金身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丢的?”
“嘘,小点声,这里也有和尚!”
“不妨事,不过一处城中小寺庙而已,几个小沙弥,管不了我们。”
令狐荀瞥过去,果然看到一旁站着两个小沙弥,不时在与询问的百姓说话,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摇头,念几句佛号。
“……这密东宗有钱得很,本来算卦就准,捐香火钱的又络绎不绝,据说有个大和尚还与皇室交情甚密,又有好多田地归于寺庙私产,附近数千农户都是他们的佃户!再加上前阵子从魔教那里接手的新灵脉,人家出得起那么高的悬赏也是自然的。”
“一千两黄金!都足够再塑一个金身了吧?”
“那不一样,大师舍利,可是开过光的……”
令狐荀听到此处,后退几步,准备走开。却听一人又道:“依我看呐,那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也不无道理。这种神出鬼没的偷盗,除了双极教那些魑魅魍魉,试问谁还能办到?那个顶嚣张的新魔尊,都传还跟密东寺有恩怨,难保不是过来报私仇了。”
他脚步微顿。
“你当双极教是吃素的?那魔神一身鬼魅功夫出神入化,一手隔空取物神乎其神,都知道是他,但谁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分析再多,这黄金再多也不是你的……”
两人说着便要吵起来,令狐荀悄悄退出,继续前行。
一柱香后,他来到云走巷的小道前。
小巷尽头大门紧闭,那门是新漆的,朱红鲜亮,门环的铜色反着光泽。
旁边一株高逾两丈的凤凰木长得格外茂盛,树冠撑开似巨伞。火红的花将将开败,羽毛似的绿叶在烈日下纹丝不动。
从青城派中被驱逐出来前,这个住址是他拿到的关于公玉玄的唯一一点准确消息。
早在16年前,喻奉第一次安排公玉玄的信件寄出时,便收到尼阳城返回来的告知,城里刚出了一起谜案,云走巷的公玉一家于半月前全部暴毙,原因不明。
尸首全在家中被发现,父母、奶奶、乃至与他们同住的大哥一家,各自坐在椅上,仰面睁眼,脸上都带着奇异微笑。而且更蹊跷的是,他们身上既无外力伤痕,也无真气痕迹。
于是此事越传越邪乎,结合邻里皆知的密东一卦,便有人说,应当是那个天生坏种作恶。
百姓只道,密东寺的和尚说话很灵的。那个叫公玉玄的既然是魔神现世,自然是他的问题,要怪就怪他父母亲人当时心慈手软,一念之差没有将这孩子掐死,导致满门被灭,也属活该。
当然这些事,公玉玄还在时,考虑到他的心情,喻奉并未与他本人明说过。
在喻奉看来,那时公玉玄在派中相安无事呆了也有两三年,所以对那些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民间流言,不以为意。但也仅此而已,在师父开诚长老的叮嘱下,他不敢与公玉玄走近。
令狐荀尚在青城派时,从喻奉那里把这件事套出来,还颇费了一番功夫。以那时在风口浪尖传得沸沸扬扬的令狐芷一事,弟子们同样对他避如蛇蝎。
好在,酒是穿肠毒药。
令狐荀痴活两世,还算深谙其道。
是人就有所思所虑,投其所好,以心交之。喻奉木讷不善言辞,但心仪叶田田这件事到底还是被令狐荀察觉出来,便有意无意经常给两人创造机会见面。
喻奉自是对他感激不尽,两人关系慢慢便近了些。
三分酒下肚,心荡神驰时,正是肺腑之言吐露时。
喻奉自是对于公玉玄弃明投暗这件事扼腕不已。
“怪我那时说话太莽撞,惹得他与自珍长老生出嫌隙来。”他醉意朦胧,捂着额头叹息,“公玉师弟虽然平日里看得沉默寡言,实际你若与他多说两句话,就会发现……他为人挺随和的。”
“那时,大家都知道他有个过目不忘的本领,模样又极为出挑,是以我们私底下都说,若不是自珍长老非按着他当丹室弟子,恐怕青城派百年内也能出一个不输楼西月的神仙人物。”
“他那颗清心丸……我到底没吃上。”
令狐荀从回忆中抽离,翻身过墙,无声无息落到院中。
这时院中四下无人,房子虽旧,倒被收拾得还算干净。鸡舍,柴房,茅厕……看着就是一副寻常人家的模样。
叮当,叮当。
忽然响起的清脆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转头望去,屋檐边摇摇晃晃,挂着一串泛白的贝壳风铃。细细长长的一串。
他走近些,拿手轻抚风铃,发觉串风铃的线很新,但贝壳明显是饱经风吹日晒的,已经看不太出原先的颜色来。
于是闭目,凝神。
自他指尖,骤然升起一团红光。随后那光泽似乎感应到他心神,嗖的一下落到贝壳上,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滑过每片贝壳,最终复又落回他手心中不见。
门外传来细微脚步声,令狐荀倏然睁眼,将那串风铃一把拽下来,塞入怀中。
“喵,喵——”
小巷里,一只狸猫儿躬身贴在大门上蹭了蹭,突然一跃而起,爬上了凤凰木。
院子里已不见半分踪迹。
……
稍晚间,天边染了一圈的墨色,没来由地狂风大作。
桂先生在屋里头躺椅上,以书盖脸正在打盹,忽然一阵惊破天的闷雷声在耳边炸起,吓得他一个激灵爬起来,书本也跟着落了地。
“不得了了,要下雨了!书还晾在外面呢。阿丰!阿丰!快跟我去收书!”
外面传来仆人的声音,桂先生一头扎进阴沉沉的院落里,撸起袖子开始拾掇摊了一地的书本。
雷声甚响,轰隆隆一直嘈杂不断,冷不丁会来一声格外大的。
令狐荀在外面敲门好半天,也无人应答。
雨点毫无预兆地就这么砸下来,像从簸箕里散落的豆子,四处乱溅。
吉昌街上满是慌张跑起来的行人,他往门边挨了挨,淡然地看着。
这屋檐还算高耸,将大部分雨滴遮了去,仅被淋到衣角一片。
不多时,眼帘中蓦然映出一个打伞之人,闲庭信步走在雨中。与周遭急惶惶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伞是宣纸的素色,伞下的人,身姿颀长,锦衣玉带,右肩上还背着一件蓝色的细长包袱。碧色云锦,映着身后高高低低一片烟的灰墙墨瓦,成了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分明是急风骤雨,那人单手执伞却毫不费力。
那伞直至到他面前时才堪堪举高了些,露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双眉眼。
伞下之人与他对视,恰到好处地惊讶了一下,随即弯起眸子:“这位兄台,怎么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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