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气氛霎时降至冰点。谢漠只觉前有群臣噤若寒蝉,后有太后步步紧逼,想到如今皇权几近被架空,自身却又不如从前那人一般决绝,不由烦躁地“啧”了一声。几乎同时,俞沉舟唇角一勾,上前一步,转眼已是满面诚恳:“虽于礼不合,然陛下心系社稷,实乃明君所为!臣恳请太后殿下从轻发落。”
群臣面面相觑,稀稀拉拉有人出声附和,继而求情之声渐起,最终汇成一片:“请太后娘娘从轻发落!”零零散散,却又听的清楚,字字紧聚,听来实在浩荡。
谢漠冷眼旁观,却见百官之中唯有一人垂首静立,默不作声——正是师听竹。
“哦?”太后冷笑,“那诸位以为该如何处置?……罢了,律法与礼法原是两事,杖责二十。左相认为如何?”
被点名的师听竹似是从神游中惊醒,上前行礼:“臣愚见,为君者当礼法、社稷并重,二者缺一不可。抄写、杖责皆为合理。”
谢漠闻言,只觉心碎成了渣渣,内心哀嚎:师听竹!说好的革命友谊呢!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
谢漠啊谢漠!谁和是你的革命友谊!谁是阳关道啊!
师听竹垂眸续道:“然社稷之事,确应先于礼法。因礼法而废朝议,实属本末倒置。”
“朕自当领罚,众卿不必为难。”谢漠扬起脸,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一双浑浊而惊惶的眸子上,“不过……今日确有要事相商。”他心知这些老狐狸对今日议题心知肚明,方才求情不过是想讨个人情。
“依我朝律法,贪墨当如何论处?御史大夫。”
“回陛下,凡贪墨者,皆发配岭南、北疆。赃一匹,仗责一百,每匹加一等罪;满一百五十两者,扒皮填草,枭首示众。”
“嗯。”谢漠重重颔首,心下飞快换算:一百五十两相当于多少人民币?啧,律法这么严?电视剧里不都动不动“赏银百两”吗
系统及时响应:〔约合宿主所使用货币42万元〕。谢漠:?
他俯视殿下战战兢兢的群臣,甚至有人瘫软于地,缓缓开口:“朕本欲大赦天下,岂能因尔等败了兴致?这样吧,朕给诸位三日时限。凡三日内主动上交赃款者,仅作贬职处置,余者概不追究。若日后朕再查出……”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殿内一片死寂,方才瘫软之人也坐直了身子。免死之恩让众人长舒一口气,却无人敢率先认罪。
“君无戏言。若朕违此誓,天打雷劈!”谢漠起身立誓。大凉极重鬼神,此誓比任何保证都更令人信服。
“谢陛下恩典!”终于有人叩首高呼,虽说知晓谢漠可能顾虑于世家情分,但谢漠是个傻子,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坐等谢漠这个阴晴不定的暴君降下责罚,还是坦白从宽,众臣已经做好了抉择,继而应者云集。谢漠冷眼旁观,知有人仍留了心眼,最终报上的数额除了布匹粮食居然足足有几百两银子。
殿内一时人声鼎沸,谢漠却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转而问道:“徐州旱灾,谁愿与朕同往?”
话题突转,议论之声更甚。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点一点踩碎殿内的音节,直至殿前方歇。来人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马饰叮当之声压下了殿内所有嘈杂。
但见来人墨色骑射服勾勒出挺拔身姿,腰间玉佩流光溢彩,耳畔两个红穗耳饰垂在胸前,红的亮眼,此人是右将军——段千秋。他与师听竹几乎同时开口:
“臣段千秋愿随驾徐州,护陛下周全。”
“微臣愿往。”
谢漠微微颔首,心下却是一颤。段千秋,这是自己最欣赏的人也是昏君最愧对的人之一。少年将军出身将门,本是武状元及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却被原主派往北疆苦战。战中多次求援,谢漠却认定此战必败,置之不理,携剩余兵力南逃。最终段千秋战死异乡,尸骨无存。
他稳了稳心神,命武官协同户部侍郎前往涉事官员府邸查抄赃银。
谢漠长舒一口气,瘫在龙椅上不想动弹。
师听竹向门外走去,手心里沁出冷汗,从心底升起的寒意总会在看到谢漠的时候侵蚀全身,身子也会止不住的颤抖,昨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即使如同当下被众官员簇拥着向外走,也还是冷的,重生么?这一切于他而言是不真实的。
“师大人。”师听竹刚出殿门,便听俞沉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俞大人有何见教?”师听竹脚步稍缓。
“都说是因为惹了陛下不悦,才严惩贪墨的。”俞沉舟与他并肩而行,丹凤眼微眯,几乎要将心思写在脸上,昭然若揭。
师听竹侧首:“哦?我还道是因贪墨获罪,原是因为我?”
“本以为状元郎何等聪慧,竟也是个不知变通的。这罚与不罚,不过陛下金口一开的事。哄得陛下开心,自然就免了。”俞沉舟冷笑,“师大人同我讲讲,科举如何舞弊啊?”
“论惹陛下开心,自是不如俞大人,机敏、通人性,还好生养。”师听竹抬眸看着俞沉舟,这人在自己生前好似谢漠养的一条狗,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人最终竟然背叛了自己的主子,不过想来如此奸臣,和谢漠不过臭味相投,若给谢漠一个被俘的机会,他大抵也会这么做。
“你这话什么话?”俞沉舟气得快要喘不上来气“师听竹!我同你讲的都是些好话,别给脸不要脸。”
师听竹轻轻微笑着:“俞大人说的自然是好话,李义府的《堂堂词》、蔡京的《跋赵佶》说的也都是好话。”
李义府和蔡京是出了名的奸臣,俞沉舟的脸色实在黑的难看。
“俞大人若终日钻研如何哄得陛下开心,不如请旨选秀入宫?这般本事,做不得百官之首,当个后宫之主倒是绰绰有余。时辰不早了,俞大人好生歇息,告辞。”
“听闻下月便是陛下迎娶太傅千金之期。据我所知,杜小姐与师大人……是青梅竹马吧?”俞沉舟忽道,神色如常。
师听竹眸光一冷:“俞大人这是……嫉妒杜小姐?可惜陛下应当不会毁约了。不过俞大人若真有龙阳之好,不妨争个皇贵妃之位试试?以俞大人的本事,想来坐上这位置岂不易如反掌?”
言毕拂袖而去,留俞沉舟在原地气结。
宫门外朝阳初升,师听竹加快脚步。贴身侍女见他出来,忙为他披上外袍。
“方才段将军策马而过,恰逢马夫不知去了何处解手,惊了咱家的马,我拉不住,车驾不知奔到何处去了,不过,已经让那马夫去追了,奴婢甘领责罚。”
“无妨,相府不远,走走也好。”师听竹系紧衣带。初春天气忽冷忽热,今日寒风尤甚。
“段将军也真是的,岂能纵马入朝?成何体统?守门侍卫也不阻拦,任他直闯大殿,陛下未降罪吧?”名唤张思蕊的小丫头自小跟在师听竹身边,最重礼数,常被笑说不像丫鬟倒像小姐。
段千秋忽地从旁窜出,挤进二人之间:“自然未曾怪罪!怎能在你家公子面前告我的状?”他比师听竹高出半头,风尘仆仆。
师听竹为他拂去衣上尘土:“这次不治罪,下次也当心。他近来脾气古怪的很。你的马呢?”
“你说得对,他脾气怪得很,笑着让我把马留下,说过几日再送还将军府!”段千秋抹了把脸,“听说昨日处置了王大人,是你弹劾的?”
“嗯。”师听竹略一迟疑,还是解释道,“按往常,他对此类事多是敷衍了事,特别是对王大人。我本意也非弹劾王大人,只想提醒他朝中贪墨成风,谁知他如此决断。”
“他主动的?”段千秋几乎喊出声,咂舌道,“啧啧,最是无情帝王家啊~不过王大人留着其实对他……”
师听竹摇头:“也就你敢在宫门外议论天子。”
“听闻先帝重文轻武,如今像段将军这般善战之人稀缺。”张思蕊对朝事颇有兴趣,“陛下重武,无论练兵出征,段将军皆有大用,故而纵容些。”
段千秋失笑:“小缺心眼,这话也敢当着人说?”
“说与你听,免得日后踩坑嘛!”张思蕊挠头,“对了,陛下要小春作甚?”
“哈哈哈我也不知,天晓得他怎么想的。”段千秋无奈耸肩。
师听竹亦觉谢漠行为诡谲难测,三人一时无话。沿途多见官员运送赃银入宫,今夜宫中怕是要算盘声响彻宵了。
“新年也在北疆,不回去看看伯父伯母?”师听竹问。
提及归家,段千秋顿时如鼓气的河豚:“不去!未及弱冠便催我向陛下请旨赐婚!旁人倒也罢了,你我自小与谢漠一同长大,总觉得别扭。何况我志不在此,恨不能长驻边关!”
师听竹浅笑:“这话若传至令堂耳中,怕要寒心了。”
段千秋耳根泛红,声渐低微:“我已非黄口小儿,自然知晓自己志在何处,倒是他俩瞎操心,万事都推着我走。”
师听竹瞧见他颊边红晕,莞尔道:“喔……那是心有所属了?”
“师听竹!你怎么也这般!”
“好了,不说了。”师听竹轻笑。
段千秋忽正色道:“对了,方才听说陛下要立杜凝温为后?”又凑近低语,“谢漠那心眼比针尖还小,万莫让杜小姐倾心于你之事传出去。”
师听竹想起俞沉舟先前所言,冷笑:“该知道的早知道了。”
“这姑娘也是,明知你无意还纠缠不休。”段千秋白眼。
“莫怪杜小姐,她敢爱敢恨,我自愧弗如。半年前,她知晓我心意后便不再往来,若非有人刻意探查,岂会走漏风声?”
段千秋叹道:“也是。那你待如何?毕竟那位心眼就这么点。”他比了个手势,食指和拇指捏着,放在师听竹眼前,眯着眼轻笑。
“走一步看一步罢。”
行至石桥,二人即将分道。方才还晴空万里,忽地风起云涌,遮住了稀薄的阳光。
“千秋,万事小心。”师听竹忽然道。
“知道啦!”段千秋已走出十余步,闻声回头挥手,耳上挂着的红穗子垂在胸前也轻轻摇晃着,“会留意路上蟑螂和老鼠,不会被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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