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梅雪时发现龙不见了。
不急,先画一张符算一算。
梅雪时随手捡起一根干枯树枝,在雪地上比比划划。
他画符不用铺纸研墨,用不上毛笔、血,人界有句俚语来形容乱画符的修士——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像梅雪时这种随意乱画符的,鬼神才是真的要惊了。
他画的符不繁复艳丽,符咒有五道工序,符头的雷令画漂亮些,主事神佛画自己,符腹书明要寻找龙的心愿,符脚添上三勾,意味着三昧真火,符胆上道保密锁,让这张符不会被其他修士半路劫走。
嗖——
梅雪时放飞符箓,在小院子的凉亭里静坐。
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梅雪时闭目养神,默然等待着符箓带回来龙的消息。
他极少这样等什么,以至于雪花飘飘然落在他白发上,变得蓬松厚软,他都一动未动,几乎就要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符箓找到了龙的方位。
昆仑山脚下,仙境城,倒是不远。
梅雪时灵力不高,御剑不够,又不能赶驴车,寻思着驾马车去。
这副身子骨容易颠散架子,他只好走到了昆仑山下,不见人影,又走了段距离,他才遇见了一间驿站。
车夫正在打瞌睡,梅雪时走过去拍醒了他,轻咳了两声,道:“师傅,雪天路滑,可还走吗?”
那车夫醒来,本想大骂,抬头一看便愣住了。
这位年轻公子的嗓音清冷疏离,面容病气苍白,但好看的简直像是天上才有的神仙。
车夫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起来:“走、走的,客官要去哪里?我这马是天山马,哪里都去得!”
梅雪时道:“去仙境城,越快越好。”
他从怀中取出一金,不是修士的凡人不需要灵石作为钱币,车夫接了一金,梅雪时和颜悦色道:“封口费。若是有人问起,还望师傅莫要说出去。”
车夫忙摆手,“诶!您放心!快、快些进车坐着吧!”
只见这病恹恹的公子顶着风雪,撩开厚重的轿子帘,才一坐下就闭上双眼。
他像是累的不像样子,又赶了很久的山路那般疲惫,细瘦的指骨杵着额角闭目假寐,露出半截玉白的手臂,睫毛弯翘,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鸦青,便是盏活脱脱的琉璃瓦美人灯,一副病容苍白寒凉。
仙人啊!
车夫不再耽误时间,拉着车,架着马,以最快的速度,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山下驶去。
车夫有经验,走的路一路平顺,唯独路过寒山寺的时候,紧闭的寺门旁边有个狗洞,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车夫根本没在意,这世道乱的很,平白死了个人也是很正常的事。
“师傅,停一下。”那公子说。
车夫便停下,“公子,您要进寒山寺拜神吗?”
那公子道:“不拜,我不信神佛。”
车夫道:“也是,魔道盛行,乱世之中只能靠自己救自己,神佛根本就不能救苦救难。”
公子似乎轻声道:“人才是能渡自己的神佛。”
那公子说是这样说,却扶着门框下了马车,大雪厚重,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腕,他走的有些艰难,不过还是蒙着头,顶着风雪走向了那个半死不活的小乞丐。
车夫急了:“公子不可,这世道魔妖都乱了,您别给自己惹上麻烦!”
梅雪时淡声道:“没事,他身上没有妖魔之气,是个人。”
他没扯谎,经年累月和魔修妖修交手,梅雪时心里有数,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低低俯身,将那孩子翻转过来,才看见他满头满脸都是血,大眼裂长睫毛深眼窝,一道长长的疤从下颌贯穿到锁骨,破烂衣服的棉絮和伤口融合在一起结了冰。
梅雪时并拢两指探到他鼻底,发现人已经死了。
仙境城不比其他修仙界地区,是最接近人间的地方,许多平头百姓混杂其中,像这样一个无父无母的漂亮孩子,肯定会被当成修炼的工具抓起来,然后被某些修士们当成奴隶、仆人、甚至是炉鼎。
乱世中有些修士选择贪图享乐,青楼楚馆人满为患,像这种死在路边活活冻死的孩子不少。
梅雪时默然为他超度。
“走吧。”
很快,马车晃悠着进了城,仙境城里没有夜禁,看得出因为论道大会的缘故,修士们齐聚在城里采买法器、炼丹炉、刀枪剑戟、符咒这些东西,逐渐热闹起来了。
符箓指示龙就在城中一家酒楼里。
梅雪时下了车,被夹持在拥挤移动的人群里,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
眼前有一个巨大的灯轮,缠绕着丝绸锦缎,黄金白银,悬挂花灯数万盏,后面的灯楼上金玉被夜风吹得铮铮作响,灯树光彩夺目。
人们在灯下载歌载舞,旁侧酒楼上有昆仑宗弟子的家服若隐若现,梅雪时快步走过去。
“十金入场费。”小二打量他一眼,居然改口,“你怎么才来?”
竟然是把他当成卖艺的了!
梅雪时将错就错,“嗯”了一声,脸颊却稍微泛红,实在是羞耻,眉不画而黛,唇不画而绯,“抱歉,是我记错了时辰。”
小二看傻了眼,路过的男女修士都纷纷侧目。
小二揉了把脸,赶他进门去,“快点,贵客都等你了。”
小二随手塞给他一块价值一百金的灵石,“好好唱,唱好了还有赏。”
梅雪时捧着这笔天降横财,不动声色,揣进了自己空空如也、一文没有的口袋。
里面跑堂的看了他一眼,欣赏了两眼,毫不怀疑,带着他上了四楼。
跑堂敲响了门,给梅雪时让出一条路,“萧公子,莲花公子来了!”
两扇雕花梨花木门,门窗绘有牡丹葳蕤,有一条透光的缝,透过门缝,梅雪时不慎与门内修士的视线正对上。
萧慎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遮了遮袖口白帝宫的图腾。
他们刚给昆仑宗送了贺礼,酒席也没吃,出来就遇到了美人,也算是不枉此行。
许是花灯斑斓的色彩投到梅雪时的睫毛和鼻梁上,萧慎看得愣神,然后伸手让他进来,“原来是唱小曲儿的莲花公子来了。”
假冒伪劣的“莲花公子”梅雪时推门进去,冷声道:“我的龙呢?”
萧慎根本没听说有什么龙,只盯着梅雪时的脸看,就在梅雪时以为会被萧慎看穿身份时,萧慎却话锋一转道:“急什么?美人不妨坐下来,和我一同看胡姬跳舞。”
梅雪时狐疑,看了一眼屋内,居然满是高鼻阔眼的貌美胡姬,抱在胸前的四弦龟兹琵琶,跳舞的男子更是艳丽,踩踏花毡,红汗交缠,珠帽偏斜。
“不正经。”梅雪时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把黑龙还给我。”
他的卦象告诉他,龙没死,这个人在骗他。
萧慎的笑称得上是不怀好意,还真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龙型戒指,“宗师,我们白帝宫凡事都有规矩,买龙,要用买奴的方法来买。”
梅雪时冷声说:“你说。”
萧慎:“与我签订协议,你用高于夜明珠十倍的价钱把龙买走,从今以后,这戒指就是你的了。”
梅雪时:“我没钱,买不起。”
白帝宫的家仆笑话他:“你没钱还这么理直气壮?”“赶紧走吧,别在这丢人现眼!”
梅雪时却道:“我用我的信誉做担保,这笔钱,我一定会还你。”
家仆们哄然大笑,“你的信誉值几个钱?”
梅雪时淡淡道:“那就要问问我的剑下死过几个人。”
众人没法再笑,萧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天后道:“行。”
家仆们笑声戛然而止,不理解地看向他。
萧慎也不解释为什么会答应梅雪时,只扔出一纸买奴契,“签了它。”
梅雪时也不废话,按了手印,拿起龙就走了。
身后众人纷纷讨论起来,想要追出来拦住他,萧慎呵斥了他们几声,放了梅雪时离开。
梅雪时抓着戒指,看了看。
他买下戒指,是因为龙戒指身上有来自于龙的龙气。
这小龙崽子还不算太笨,还知道给他留记号。
梅雪时跟随这缕龙气下楼去,在拐角的杂物间里,听见一丝微弱的呼救,他立刻去看。
却不是龙崽子,而是个手长腿长的高挑少年郎。
杂物间没有窗,外面风雪交织,这大冷的天,少年再待一时半刻就要冻死了。
梅雪时拍掉少年身上脏污的雪,喊小二:“劳驾帮我把他扶起来,开间新客房,我给你两金房钱。”
一金就能住一晚了,两金明显是小费,小二一哂,也是吃惊杂物间怎么有个人,“瞧您说的,我也是穷苦人,至于这么见死不救?”
不过小二还是笑逐颜开的走过来,收下两金,帮着他把少年搀了起来。
少年人看着瘦,骨头分量倒重,小二抬着他竟有些吃力,“这人吃什么长大的?要饭也没给自己饿着,还真有一套,瞧这一身腱子肉,啧,腰细是细,比我都结实,手这么大,一拳能打俩!”
梅雪时没有多想,解开自己的大氅细带,脱下来紧紧包裹在少年身上,低低一咳,和小二一起,半拖半抱的把少年带到了后楼的客房三楼。
梅雪时累到了,咽了口血沫,压下心口.交织的疼痛,道:“再打两桶洗澡的热水来,一桶要烫一些,干巾和湿布请多拿,皂角也要三块。”
小二:“得嘞!您楼上请!”
三楼的卧房都很宽敞,梅雪时选了最近的一间,把少年放在椅子上趴着。
很快,两大桶水抬进来,小二离开后,梅雪时走过去把门落锁,回身走到少年身边。
梅雪时本想给他的衣服剥掉,但是少年的衣服和血都冻在身子上,根本剥不开,若是生剥,非得掉一层皮不可。
这是谁,怎么被打成这样子?
梅雪时倒也不觉得为难,使了个巧劲,顺着木桶边缘给他滑到烫水里。
‘扑通’一声,少年落水,安静的靠坐在桶壁上。
梅雪时观察他片刻。
这孩子年纪不大,五官英挺俊朗,很受男女修士们的青睐。
等过了一会儿,血硬的衣裳泡软了,梅雪时也不嫌弃,动手把少年脱光,彻底泡在水里驱寒。
做完这些,梅雪时以衣袖掩唇,几下动作就累的他咳嗽不止,勉强平复下来,才脱了自己的衣裳,缓缓泡进了另一桶温水中,闭上眼睛。
他心里盘算着,想以这副身体重新修炼,难度不小,但也不是全无可能,首先就是要再结金丹。
好在他不是没有经验的愣头青,知道怎么结金丹,需要哪些条件。
水温正好,蒸气熏得他头脑发热,手脚里冰凉的血变得温暖,流淌到四肢百骸。
梅雪时睁开眼,慢腾腾的洗干净脸上和身上脏兮兮的污秽,又好好洗了洗头发,他慢条斯理的卷起自己的雪发,攥在手心里,慢腾腾的一寸寸洗。
刚才疲于奔波,又放松了神经,简直是昏昏欲睡。
梅雪时闭上眼睛,想起少年,看了他一眼。
那水桶里却变得漆黑一片。
人呢?
梅雪时惊了,定睛一看。
一条足有九尺长的龙尾化出了形,通体漆黑,边缘泛金,鳞片饱满圆润,张扬霸道,尾纱兜着水,柔软的像是蚕丝,水桶都被龙尾塞的满满当当。
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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